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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峰巍巍特高耸
韦晓明一当棺椁缓缓沉到金井底时,我跪在刚掘出来的松土堆上,捧三把黄土撒向坟池:这山岗全是密林,父亲,您就枕着林涛休息吧。这两天,来来往往的乡亲们都不约而同地说,您从来就耐不得闲空,是进了坟墓还伸手要锄头的人。那么现在,辛劳了一辈子的您,不管愿意不愿意,都得躺下,就在这莽莽苍苍延绵不绝的山脉上安歇吧——时令尽管已是深秋,但这满目苍翠的青山啊,分明因您而妩媚起来了!这一刻:年10月2日12时30分,一个让荒山起绿浪,鸟鸣唤林涛,一个视青山如命,毕生勤谨,劳作不止的八旬老人,将永远幕天席地,与青山为伴了。前一天,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班主任、后来多次下乡住到我家的融水县委原副书记梁柯林先生,从首府南宁发来了唁电,用了五首词,高度概括了父亲辛苦劳碌的一生:“西江一蓑翁,平生不作秀。裁得青山在,绿水永长流。……朴实见真情,勤谨世称颂。耕读永承续,古风亦家风。……阁楼侃俚语,丰收喜劳动,此乃人间乐。何处觅影踪?有青峰,特高耸!”“何处觅影踪?有青峰,特高耸!”二从深山老林里走出来的父亲,这辈子真是苦命。虽说曾长期在外做事,但他对土地、对山林的眷恋,总是铭心刻骨。那些年的节假日,他一回来,就换了衣服,领我们兄弟下地干活:打柴、烧炭、开荒、种杂粮……早出晚归,有月亮的晚上,总要干到10点多钟。披星戴月。那时候我对这个成语的含义,就有了非同一般的深切理会。劳动,似乎就是父亲一生的使命。年8月12日,父亲降生在云际山上,到年全国解放时,云际山上已有了他一家人开垦出来的七八亩水田,而云际寺下首那两百来亩冲槽,杉树、毛竹都也长得高大峻拔、葱郁成林了。父亲说,那些年祖父最得意的,是他养的那群牛,有黄牛,水牛也不少,总数多达三四十头。云际山里草肥水美,牛儿们都长得很壮实,按那个发展势头,已基本具备了一个中型养殖场的规模。动荡年代,远离战火的深山老林,只要头脑灵活,经营得当,日子倒也过得悠闲、安稳、滋润。十来岁就开始下地劳作的父亲,也曾上过几年学,那是私塾。父亲说私塾之后,就要到县里公立新式小学读高小,云际山里读书的弟子,那时走的都是这条路。但天有不测风云,一个极端致命的变故,就让父亲再也无法与那几个私塾同学一样继续上学了。他同母异父的哥哥,我祖母从贵州那边带过来的我的伯父,因忍受不了大山里的孤独和繁重的劳动,偷了我祖父几十块大洋,跑回贵州闯荡并终于落草为寇。我伯母闻讯后不哭也不闹,撂下他们才一岁多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哥——远走他乡。无奈之下,父亲只得辍学,回家照看他那满地爬着哭闹不休的侄子。或许有过这样的经历,所以,父亲对我们要求十分苛刻,对于我们在读书写字上出现的懒散,他深恶痛绝,责罚起来,那是极端严厉的。父亲这辈子,就凭他那几年私塾打下的基础,开始了他顽强的自学生涯,通过自学,他获得了极强的读、写、算能力,而他那手毛笔行书,更是潇洒漂亮至极。新政权成立了,政府自然不可能还让老百姓单家独户住在大山上,政府将祖父一家四口安置到云际山脚下的西江寨,从此开始了新的生活。16岁那年,父亲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也就是后来的共青团),在满怀激情投入到几轮火热的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后,由于吃苦耐劳表现突出加上能写能算,就进到了柳州拖拉机厂。年,城市日益吃紧,工厂企业开始精简下放职工,父亲又回到了家乡。之后,被安排到县糖业烟酒公司,不久转入县供销社。为了照顾家庭,父亲申请来到供销社设在贝江边上的新安购销点。上边同意了,还让他当这个点的负责人。父亲处事既讲原则,又重感情。我在新安中学读初中时,到购销店里拿煤油、墨水、作业本等,要按牌价付钱,一分也不能少;而新安、云际的困难户,特别是沟滩、长赖、木茎、白石坡和六笛沟几个寨子的苗族同胞,到店里买生活日杂用品,比如牙膏、肥皂、食盐、小孩的写字簿,甚至咸肉咸鱼等,他总让他们先赊着,等有钱了再还,那些个别极困难的还不了欠款,父亲就自掏腰包把他们的欠账给填补了。几十年后,这里的乡亲们都还十分的感念他,他们说:“这达汗,呜啊!”(苗语,达汗:我父亲名字;呜:好的意思)新安、云际虽说离县城只十来公里,交通却极端的不便,羊肠小径七弯八拐,赶次街,总得走上三个多钟头。正因为如此,县里才特别重视新安这个购销点。购销点收上来的土特产、县里调拨到点上的日杂货,只能走融江及融江支流贝江这条水路。县木帆社每月按时将供销社调拨的商品运进来,再把购销点收购的药材、木制品送出去。有阵子,为了节省公家开支,父亲租只大木船,领着购销点的员工发货进货。入冬后,贝江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货船上滩经常被搁底。每每到了这种境地,父亲就跳进水里,肩勒绳索当起了纤夫。数九寒天,江水如刀,几个浅滩下来,父亲冻得浑身麻木。他晚年持续发作、难以抑制的脚关节疼痛,就是当年下水拉船落下的。正因此,那些年县财贸系统先进生产工作者光荣榜上,父亲的名字都在上头。吃大锅饭的年代里,老家农业生产极度乏力,生产队交了公购粮后,几乎就没有什么余粮了。新安购销点旁边有不少空地,父亲在这些空地上搭起瓜架,种了南瓜、冬瓜。春华秋实,入秋后,父亲种的瓜菜丰收了,摘下来,令我们兄弟几个放学后去把瓜抬回家。这些瓜个大肉实,很有斤两。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有个南瓜比大水缸口还要大,我们都称它为南瓜王,这瓜让我和二弟抬的趔趔趄趄,热汗涔涔。父亲又学会了织网。晴暖的黄昏,他拎张网下到贝江河里打鱼,每次都有很好的收获,他把鱼焙干了,星期天带回家来,给我们补充营养。堂哥一气添了三个小孩后,就常常借酒发疯,砸盆摔碗,无端指着这个凶那个骂,找茬子闹分家。但他这种搞法,是要躲着父亲的,对父亲,他永存恐惧,从来不敢在父亲面前有一丝放肆。那天临近中午,堂哥又不知在哪里喝多了,先是拿斧头要砍人,把那大门立柱砍的砰砰响。见寨上人都围着看热闹,堂哥就更来劲了,放了斧头,转身进房间拿来支鸟铳,扣的扳机噼啪响,说今天非打死几个人不可。躲在里间楼梯底的嫂子赶紧抱起他们的老三,跑个三魂丢了两魂。这时,巷口那端不知谁喊了声“你想死了,你叔回来啦!”堂哥闻听,顿时酒醒一半,甩了鸟铳,兔子般也跑得无影无踪。父亲跟堂哥谈了几次,又喊族上长者来做工作,都没有什么效果。见堂哥分家自过意愿已决,父亲就拔了屋头对面一块菜地的菜,把这块菜地让给堂哥建房,又备下了酒菜,请寨上叔伯、兄弟上山砍来当年我祖父种下的杉树帮堂兄打屋架。那些日子,用作宅基地的菜园上,斧声凿声叮当,木屑刨花飞扬,木工师傅都是一个村的,你帮我我帮你,不计工价,主家管一日三餐就行,不管哪家起房子都这样。就在木屋架行将竖起来时,堂哥不知得到何方“高人”指点,说这菜地风水不好,不能做房屋住人,硬要把房子建到菜园上头的斜坡上去。父亲又依了他,领着寨上几个要好的弟兄,锄头撮箕,夜以继日,总算满足了堂哥的要求,在斜坡上开出一块宽敞的屋地来。屋架竖起来后,叔侄两人也就很长时间里没有什么话好说的了。分家后,我们家的劳动力顿减,及至春种大忙时节,父亲必得请假回来,领着我们兄弟开荒锄地,种下红薯、芋头、瓜豆。有一次为抢季节垦地种黄豆,白天累了一天,见晚上月色清朗,父亲又强迫我们在地里干到深夜十点多。秋天来了,收割过多茬还残存的红薯藤叶渐渐枯黄、凋萎、随风四处飘零。这时候,就该挖取地下的红薯了。父亲回来,调整好犁铧,套上黄牛,领着我们兄弟赶往地里起获年头种下的希望。父亲吆喝着牛在前面下犁,犁尖轻轻触碰膨胀开来的厢垄土表,成球成串、长的短的、大大小小的红薯,就蹦跳着滚落到垄基间来了。跟在后面的我们兄弟几个,赶紧把红薯捡起来,剥泥除茎,按大小分别装进箩筐里,大个的抬回家,搁楼上脱水糖化;小个的拿到河边洗干净了,晾干,晚上吃过饭,就把它们磨成粉,浸泡在水里,等大人们农闲时,捞出来蒸成薯粉,切成细条,再团成球状,晒干。薯粉可是个好东西,过年时吃火锅,放两团薯粉进去,那是上佳的美味。走村窜寨探亲访友,送一袋薯粉,便是优厚的礼品了。那几年,年年风调雨顺,随随便便种下的红薯、木薯,都有极好的收成,但最关键的主粮水稻,依旧低产,一亩地打下来的谷子,晒干扬净,所得竟不到斤,上了公购粮,全寨人就只有不到半年的口粮了。没有米的日子,就靠木薯、红薯、芋头顶一天三餐,我十来岁染上的胃病,想来就是这些粗粮杂食带来的。拼着杂粮过的日子,酸楚不堪,所以尽管眼前的红薯堆成了座山,我们却高兴不起来,因为它无法替代主粮,满足不了我们的吃饱米饭的愿望。牛拖着犁铧又一次走到了地的尽头,父亲把犁尖深插进地里,让牛原地休息。他点燃支烟,默默地眺望着高而远的云际群山,久久没动。他心里此刻,一定有了很多的想法。三年的秋天,和以往并没有什么不同,可是这个时候,父亲却做出了个他一生中又一个重要的决定:辞职回家从事农业生产。这时我已到县高中读书,周末,班上同学在学校补课,我却每个星期六下午都要回家干活。那天回家扛了一天柴火,累得全身酸痛,吃过晚饭上楼,想看下书就早点休息,刚进房间,父亲就跟着上来了,来了坐在床边上,不说话。我看我的书,也不出声。过了许久,父亲开口了:“你是长子,这事得跟你商量下,我打算辞职了。”听他说到辞职回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为什么呢?”我问。父亲说:“这也是形势所迫,没办法了,你们兄妹要吃饭,还要读书,不这样又能怎样呢?”我头脑一片空白,无言以对。这个时候,我能说什么呢?父亲肯定也不会是要征求我什么意见,他只是把这个事情告诉我这个长子,告诉了我以后,他心里或许就会坦然些,踏实些。因为之前父亲经常回家带领我们兄弟干活,所以他辞职回来专事农耕,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另类。只是他过去的同事、朋友,见面时总是问,你这把年纪了退职回来做田,能习惯吗?父亲说,我本来就是农民,有什么不习惯的呢!何况这田里的活路,还不及购销点的三分之一呢。那段时间,大队里的头面人物,包括小学校长,隔三差五就会聚拢到我们家里来,酒喝到兴头上,就有人说那个事该办了吧。这时候才知道,原来在辞职之前,父亲就已和村里几个积极分子暗中商量好了要搞分田到户。到了来年春头,我们这个小队果然第一个在全大队把田分了,我家9口人,分得水田十来亩。这个结果,让父亲对田园近乎狂热的爱瞬间毫无掩饰地表露了出来。半夜三更,他会像猫似地溜到田埂上,蹲在那静静地吸烟。他说,有这样好的田地,还愁没好日子过吗?果然,从那以后,我们的白米饭就可以随便吃了。父亲是不会止于能吃饱了饭这个事的,他的目光又一次投向了云际大山。他说:“俗话说得好,人勤地生宝,人懒地长草。只要勤,荒山野岭遍金银。”于是在大山深处,他开辟出数十亩木耳园,当年就拿下了个“万元户”称号。到县里参加全县劳模表彰大会,戴着大红花登台领奖,县长黄乾佩亲自给他发了块写着“勤劳致富,爱国光荣”的镜匾。镜匾挂到家里厅堂最显眼处,父亲就愈发高兴了,到了秋天,他联合本村两户人家,承包起云际上千亩荒山,请来工人,采籽育苗,垦地炼山,把千余亩荒山野岭营造成了一望无边的杉林。苗圃培育的杉树苗,自己造林用不完,当然就外销出去。周边几个寨子见父亲造林势头如此强劲,也心动了,纷纷跑来苗圃买杉苗,他们的自留山场,也都种上了杉树。而今,放眼贝江两岸,处处满目葱茏,无边无际的杉树林海,山风过处,泛起阵阵绿波。这批杉木苗,父亲收入将近20万元。命理书上说,年生的人,勤劳正直,头脑聪明,但不善蓄财,我以为说的很对,父亲不停奔忙,所得每一分钱,或者投到了山上地里,或者资助贫困亲友,或者借给生意场上的朋友。入秋后的某个日子,我和三弟回家,午后日头将地坪晒出了白烟,家里门户敞开着,却没人在家,寻到屋头,透过竹林,见老迈的父母弯腰弓背在小河对面的深水田里割稻,我和三弟跑过去,三下五除二把那田里的稻谷收拾了个利落。这块烂湴田,别人家早就撂荒不种了,父亲却出钱租来种。为这,我们兄弟不止一次数落父亲,每次他都说就种这一稻,明年再也不种了。但年复一年,那些田总不见闲着。平日里再忙,父亲也要把房前屋后收拾得干干净净、井井有条。秋天,瓜绿果黄,鸡鸣鱼欢。瘦黑的父亲搬来张躺椅,难得一见地在斜阳下打起盹来。而那些从父亲这里赊取杉苗,或借钱的人,生活不容易的,还与不还父亲从不理会;几个做生意的朋友,都跟他借钱,所借的钱数目还不小,父亲资金周转不过来,也曾催过他们还钱,这些人却总是找这样那样的理由拖着不还。据我所知,像当时中寨乡搞木材生意的老李,借了父亲一大笔钱,后来钱没还上人却殁了。父亲说,人死债亡,算了吧。融水镇西廓村吴小芳,小父亲至少10岁,却异常热乎地跟父亲打上了“老同”,借了父亲三万块,拍胸口保证年底一定还清,结果年复一年,直到父亲住院我上门去追讨,他都不还,说什么下个月就有笔进账,到时他一定会亲自把钱送到家。“放心吧哎哟,别说我同年住院要用钱,就是不住院我也得还他钱了,这钱借了许多年,我真不好意思啊同年仔!”我一句话也不想跟他多说。父亲的善良和宽恕,或许就会像一枚钉子,楔在这些人心上。倘使这些人良心尚存!四年11月早间一个周日,父亲来柳州看我,说近段总觉得不太舒爽,脚风湿痛得难受。我带他到临近小医院检查,检查结果出来,门诊医生看看单子,又看看父亲,满脸惊惶,说得住院了,这样子不住院治疗不行。为便于照料,我决定医院。这是父亲这辈子第一次住院。表面上看,父亲身体没有什么问题,他依旧跟过去一样的坚强、镇定、乐观。但检查结果显示,他多种毛病纠缠于一身:尿酸奇高、血压也高,左肾严重衰竭,肌酐指数高。医生端详了父亲许久,问:“你有什么感觉?”父亲笑了笑说:“除了这脚痛,别的没有感觉。”医生说:“没那么简单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例病症严重却看似没病的病人,住院吧,好好治。”从这天起,我便在家、单位、医院这四点一线间陀螺般忙开来了,一日三餐换着口味给父亲做饭,盯着他把药吃了,守着他点滴完药水。好几个夜晚,我衣不解带伏在父亲病床一头,熬不过去了就浑然入睡。早上查房的护士脚步轻盈,却往往让我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护士说,对床的病人晚上回家,你可以上去躺躺的。医生来了,也这样说,但那床我一次也没躺过。因为实在赶不及,有两次局务会我没能按时参加,局长很不客气地当众训斥了我。这期间,还得管着个在身边念初中的侄子。忙和累的叠加,让我眼见着消瘦了许多。这时候却是父亲反过来安慰我:“不要急啊,凡事该哪样就是哪样,急是没有用的。”父亲叫我带些书给他解闷,我给他送去《三国演义》和《明朝的那些事儿》。有时候,他会和我讲起过去的一些事,我也主动跟他谈及他的一些朋友。当谈到他在柳州的几个好友时,他很高兴,说:“好吧,过几天出院了,就先去看看他们,然后再回融水。”下午的阳光很暖和,药水点滴完后,我搀扶着父亲下楼,到医院附近一家理发店理发。理完发回到病房,调好卫生间喷头出水的水温后,脚底滑了一下,感觉让父亲独自淋浴肯定不行,于是盛了热水,放好凳子,叫父亲进来洗澡。父亲脱衣服都困难,就只得留下来帮他搓澡了。洗完头后,父亲见我还不出去,显得有点难为情。我说:“这有什么呢?把衣服全脱啦,这水都又凉了!”看着父亲瘦小的身体,我鼻头禁不住一阵酸楚。深秋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射进来,透亮处是无以计数悬浮在半空中飞舞的尘埃。人,是世间最伟大的生灵,但有谁敢说自己摆脱得了和这尘埃一样细小、无助、随风飘荡的际遇,再庞大的躯体,也经不起细小的病毒、细菌侵掠,一粒看不见的感冒病毒潜过来,就可以把我们击倒击垮,此时,无论计划如何宏伟、精致,也随时可能付诸东流。洗了澡,父亲说舒服多了,我得坐一下,成天躺着的,骨头都痛完了。他回忆起过往的岁月,说青年时代公社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和覃秀峰伯去贝江放木排石门潭滩头木排被冲散了险些遇难的事,说在县糖烟酒公司时下乡去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事,说在供销社上班时贝江滩头拉纤的事,说在拉利原购销点创办竹签厂以及到宜州搞米石厂的事,还说到了为催纸夹板欠款几次上北京通州找某部生产基地徐主任的事……这一个下午,他都兴致勃勃的。我听到过十年浩劫中父亲救过县长的传说,所以当他说到下乡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时,就插话问是否确有其事,父亲沉思了良久,才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年头世事纷扰,形势很乱,公检法给砸烂了,派性打仗、杀人司空见惯。某日,敦和儒雅文人气十足的梁县长好不容易从关押他的地方——融水县中学(学校师生已迁走他方,住进来好几个单位)逃了出来,想回老家避避风头,可出县城几个主要道路路口,全给造反派封堵住了,梁县长只得假道西江村,计划从这里翻越云际山,直插四荣大苏沟进小东江。临近中午,梁县长和他的两名警卫顺利抵达云际山麓。只要上到半山腰,梁县长就安然无事了。哪料到新安、云际两大队搞的民兵联合小分队恰好从山上下来,民兵问梁县长他们是什么人,要去哪里。梁县长一行不吭声,于是被五花大绑捆了起来,押至西江寨晒谷坪,绑在篮球架底下。民兵们商量午后就用这三人来试从他们身上缴下来的两支驳壳枪。这天父亲恰好回家,听说民兵要杀人,就匆匆赶往晒谷坪查看究竟。在寨底门楼口,父亲远远看见绑在篮球架下的梁县长,禁不住倒吸了阵凉气,跟民兵说你们千万不要乱来啊,赶快把人放了,让他们走路,若是乱来,我们寨就从此不得安宁啦!父亲责令民兵把枪还给县长警卫,还要他们将县长三人送到云际山半山腰上。这梁县长,是柳北人民解放总队出身的大苗山苗族领袖人物梁彬同志。前面说到的我高中时的班主任梁柯林老师,就是他的长子。这个下午,父亲还说到了他的几个发小,其中之一,就有曾给他颁发县劳模奖、融水改革开放后第一任县长的黄乾佩,他为黄伯伯后来的际遇再三唏嘘……一个多礼拜过去了,父亲见还出不了院,就有点急起来了。他跟医生说:“这样下去不行,我家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办的,你们该用的药快点用,要不我就出院了。”我也直接问医生到底能不能治好,要不要转院。医生说能治,但不会很快,要有耐心。又过去了二十来天,见还是天天吃一样的药,吊滴一样的药水,父亲便烦躁了起来,他抵触我,反抗他自己,更反抗医生和护士,拔针头、摔东西、赌气不吃饭,闹着要回家。我极力解释、劝说、安抚,还喊来早几年从融水随一家国有兵工企业迁来柳州的亲戚陪伴他,帮着做工作,父亲这才稍稍安定了下来。那些天,他时时牵挂着老家果园里该收摘的美国橙,还有那鱼塘里的鱼。美国橙这晚熟品种,每年他那果园都有五六千斤收成,用不着拿去市场卖,春节时自有人到家来买。果园加上鱼塘,一年的收入在两万块钱以上。三弟来看父亲,说果园收果的事不用操心,他回去就找人全摘了,做好保鲜;鱼塘的鱼,就更不必操心了,老妈会料理好来的。父亲看来是放心了,他积极配合着医生的治疗。就在我暗自庆幸一切将要好起来的时候,突如其来的意外竟差点击垮了我。那天,出差来柳的融水兄弟韦世美,听说父亲住院,专门赶来探望,这也是父亲住院后融水第一个来看望他的客人。父亲还记得世美,见了他分外高兴,念念叨叨说了不少话。晚上,我做好给父亲的饭,医院,还叮嘱他看着爷爷吃完饭后把饭盒拿回来。侄子回来时,说爷爷心情很好,送去的饭菜都吃完了。我跟世美开玩笑说:“还是你这当过乡长的有办法,会做群众工作,你今天跟他那样一讲,他思想就通了!”妻子吃完饭,医院看看,要我们晚点再过去。结果二十分钟不到就打来电话,火急火燎说出事情了,得赶紧过去。我和医院时,医生已在病房里用屏风围起一个狭小的手术空间,父亲躺在移动手术台上,额头、半边脸孔都是血污,穿在身上的衣服,一只袖子给剪开了,也沾了血渍。我问医生怎么回事,医生说是父亲下床时跌磕的,得清洗创口、缝针,但问题不是很严重,不用着急。我很难过,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紧张了半个多月,满以为今晚能放松些许,却是这样一个结果,我怅然无助地祈祷祖宗显灵,帮我一把。又过了两天,主管医生将我叫到他办公室,说现在看来不好办了,得转院,估计老人并发了脑梗,他们这里没有CT,无法做出确凿诊断。我的老天,这话怎么到了现在才说呢?你医院啊!此时再多的怨恨也无用,只得打电话给正在学校里上课的妻子,让她请假过来帮忙。办完转院手续,医院的救护车匆匆把医院。CT检查结果出来了,果然脑血管梗阻,而且情况还不一般,医生会诊决定先治脑梗,其他问题顺后治疗。经过一段时间的吃药打针,梗阻疏通了,父亲的情绪也就稳定了一些。接下来治疗肾衰竭,泌尿科从主管医生到科主任,轮番动员我们签字做透析。在百度,我了解到了透析的必要性,以及做了透析之后将产生的难以排除的预后,情况与医生的说法很不一致,于是我断然地拒绝了他们。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决断是正确的。十分滑稽的是,那天从住院部下楼,我舍电梯走步梯,在三楼拐过一层通道时,不意间就见了大门紧闭的透析室,这透析室门口,贴了副对联,对联的含义,与生意人求财求旺没有两样。看着这副对联,再俯瞰一楼门诊大厅来来往往熙熙攘攘胜过春运时火车站汽车站里的人流,我心中禁不住升腾起了阵阵悲凉。父亲终于能够下床行走了,尽管还很不利索。但无论我们怎样劝说,他就一句话,出院回家。最后只得办了出院手续,送他回到那青山合围的小村庄。这时已是初冬,白天还有淡淡的太阳,到了近晚,便寒意砭骨了。回到家已是后晌,夕阳归山,收了柑果的屋前果园里,美国橙的青枝绿叶映照着中国大山里的冬阳,一派葱郁逼人。父亲从屋头柴火堆里扯出根木棍,当拐杖拄着,云际山就在他眼前,他痴迷地朝山上怅望了许久,接着一瘸一瘸地进了果园,一手拄着木棍,一手清除果树的枯枝、徒长枝。忙活着的父亲心里快活了,就哼起了歌来:“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等待它的有猎枪……”寒冷天气对于脑梗病人,危害最大,这是我着手写这篇文字时才从网上了解得到的。冬天的云际大山里,出奇的冷,就算不起风,寒流也会顺着大山冲槽、小溪缓缓覆压过来,将房前屋后的柱子、篱笆冻得咔咔直响。寒冷如同看不见的小虫子,沿着衣领、衣脚、袖口径直钻到身上来。电火炉取暖,暖了前面却暖不了后面;烧木炭呢,要好点,暖气可以回旋一室之内,但从生火到整个炭盆熊熊燃烧,得花不短的时间。就因为这个寒冷,父亲回家还不到半个月,又来到了柳州,住进据说治脑梗医院。我知道,父亲不到万不得已,是绝不肯离开云际山的。但父亲哪里会想到,从此以后,他就再也爬不动山了,一根拐杖从此与他形影不离。拿着拐杖他还不服,再次出院后,我把他安顿在县城大同街的家,由母亲照料他。这条街有不少原木帆社的老职工,当年都给父亲他们运过货的,自然对父亲热情有加,父亲住在这里,应该不会寂寞。可人住下来了,父亲心却住不下来,他上街买了一大堆高筒水靴、镰刀锄头,盘算着哪个时辰到来,就应该上山去护理他的杉树和竹子了。此后的双休日,我都赶回融水探望父亲,帮他打理卧室,陪他吃顿饭,说说话。这说话中,父亲自然要说到山上杉林抚育的事,说抚育得赶紧进行,不然林木就会被草藤缠住,长不起来;说那几块田的来水沟,也得整理了,否则没水进田;说果园果子收了,得及时剪枝追肥,要不明年就挂不着果了。这些话听得多了,我便不耐烦起来,很急躁地打断他的话,不容他再说。这种时候,父亲便很失落,也很难过。然而最终,我还是拗不过他,不得不答应他,等天气暖点了,就送他回去。五好在这个春天过得很快,寒流在不知不觉中滑过去了。但此刻,父亲的行走却更加的不灵便了。虽说此前也要攀附着楼梯扶手慢慢腾挪,但他终归能够自己上到四楼来;现在等我做好了饭喊他上楼,他是真的走不动了。伴随着夏天的到来,他回老家的意志也更加的坚定了,他长时间枯坐在一楼厨房那张躺椅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眼眶里不时有泪光闪烁。这让我突然间意识到了点什么,我心头悚了一下,然后决定收拾好他的衣服、日常用品,开车送他回村里去。故乡是剪不断的脐带。一个人,假如最终无法回到自己的包衣地,将会是终天的抱恨。初夏的阳光很柔和,云际山被映照得一片透亮。自从离开家乡后,我就很少登上这座大山了。今天,我决计再上一次山的顶峰,看一看这座山到底有多大的魅力,能让一位八旬老人如此迷恋。我叫上堂哥,我们径直从寨子后头山的正面爬上去,这是上到云际山顶最短的一条路,这条路弯弯曲曲,路面坑坑洼洼,极不平整,从山脚到山顶,有5个大拐弯,30几个小弯。到了半山腰,就有不少路段是走在坡脊上的。还有不少的路段,一面贴着山体,一面是悬崖。跟堂哥消除隔阂,也有许多年头了。不管怎么说,我们之间总还是依存着一份血缘关系的。“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侮)”,何况父亲于他,远胜过生身之父,就是分家之后,父亲也还不时暗地里保护着他。那年,堂哥家的耕牛窜进寨上一家人的菜园,被这人家的主妇抡起柴刀砍断了脚后筋。牛被砍断脚筋,也就废了,种田人没了耕牛,那结果可想而知。砍牛的人家以牛侵犯他们的利益在先,强说他们砍牛并不违法。父亲跟他们摆事实,讲道理,最后,砍伤牛的这家人不得不按市场价赔了堂哥的牛钱。我离家外出较早,对父亲在山上做的一切,是模糊的,堂哥却一清二楚,我们的自留山、承包山场的四至界址,他也没有不知道的,甚至连祖父当年在山上的创业,堂哥都能说出许多根根茎茎来。半山腰的林荫小道旁,几棵酸枣树斜立着,绿油油的枝叶间,满是蚕豆般大的酸枣子,这还没成熟的酸枣,皮色青翠,略带灰白,一粒粒挨挤着,在叶缝中探头探脑,争抢着要看太阳。小时候放牛或扛柴火路过,酸枣子熟了,我少不得在这几棵树上蹭上溜下,尽管那酸枣可酸得牙齿都要脱落。爬了两个多钟头,云际寺还高高在上,此时的我,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从这里极目远眺,融水县城尽收眼底,蜿蜒曲折的贝江河,游龙一般,就在眼前。贝江之北,是以云际山为主峰派生出去的重峦叠嶂,山峦间充溢着缓缓移动的晴岚白雾,山峦就像是大海里一座座小岛,这些岛屿,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杉林,恰似一波波绿浪。堂哥说,对面那片从寺庙底延下来的林地,大约五百来亩,是村里分给我们家的,二十年前,父亲拿这块地种了杉树,这批树,前几年砍了,却没卖得什么钱。这个我还是知道的,那年父亲请来三江的民工帮砍树,人扛马驮运到山下,剥了树皮尾径达20厘米的杉木,堆满了寨底下西江河两岸。杉树刚砍,国家宏观调控就来了,这堆木头,块钱一立方米都卖不出去。而在这之前,尾径18厘米的统材,最低价每立方米都要卖到元。此一役,让不断寻求干一番大事业的父亲,再次遭遇了“滑铁卢”。那段日子,只要一回到西江,我就跟父亲较劲,我把造林难致富的现实说透了,可父亲却执意要继续干下去,他让三江民工在砍过树木的林地上开坎,把联合体承包的荒山炼了,开挖树坑,还要我们兄弟几个给他凑钱,说是要开给民工伙食费、工资。“算是我借你们的吧,等我卖了木头还你们。”我问堂哥,这庙底新种的杉木怎么长得这般快,看样子没过几年又可以砍了?堂哥说:“这不是新种的,是窜蔸林,砍了木头后从树蔸窜出来的新苗,一般长得都快。这片林地有新种的,那是在窜不出苗的地方补的苗,这些树苗,长得都慢。前年,我叔不晓得听哪个讲的,杉树林里间种竹子好,这块地里,他又种进去不少竹子。云际山几个冲槽,种竹子还是蛮合适的,当年我们公种的竹子,大的都有鼎锅那么粗。”堂哥还说,翻过前面山坳,就是他家分得山场,他几个儿子也把山场再分了,各人造各人的林,过一二十年,就可以砍了。造林好啊,好比开银行,砍树就像是从银行里取钱。我说取钱是好,但到那一天不给你把钱取出来了呢,怎么办?堂哥嘿嘿一笑,说,那,不可能吧?盘过山坳,先到十二株,到了这里,离山顶就不远了。从十二株往东,五道山脊分割的冲槽坡地,就是父亲他们造林联合体的林场了,面积多亩,所培植的杉树,树根都茶杯口般粗了。堂哥说,这些林木只要再抚育一次,就可以任由它们自己生长了,你爸他挂记的,就是这个事。一条清亮的小溪拦着了我们的去路,它在平野上哗哗地流淌了一段,跟着又一头扎进了深涧里。平野之上的那片松林,是美国湿地松,面积来亩。这个我知道,当年为拿到这批美国松苗木,我陪父亲到县林业局谢副局长家去过,想不到20多年后,这些苗木长起来了,长成了能掀起阵阵松涛的林海。我为此地有如此宽阔的平坝感到疑惑,正要出声,堂哥就发话了,说这里原是我们祖父母当年开垦出来的水田。哦,我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松树林下边的冲槽,又是一片竹林,这也是父亲的杰作。那年,为拿到这批速生丰产竹的竹苗,我跟父亲到过融水乡林业站潘站长的家喝酒。潘站长说,这竹子生长很快,三年后即可出笋,而且产量很高,春笋每亩达3公斤,冬笋多公斤,年产值将会超过2万元,若种植规模达到亩,每年收入就不会低于万元。父亲的目标是亩,已完成的这多亩,过年后就可以出笋了。从十二株盘过云际寺,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这段地界里,好几棵杉树笔直向上,耸入云端。堂哥说这是父亲特意留作采种用的。哦,他肯定是吸取了当初四处采集杉树种籽无比艰难的教训,故而特意留下这些树木了。堂哥说那倒不是,这些杉树经过用心培育,生长速度以及抗风雪抗病虫害等方面性能都很好,留作种子,二代木材将会更好。经过一处房屋宅地遗址,堂哥说这就是他们当年的家了。我仔细端详这个遗址,从宅基地看,当年的房子坐北朝南,横向20米,纵深10米,垒基的片石很宽很厚。想当年,这基石之上,也就是几十根木柱子立着,然后板壁或竹篱镶嵌,屋顶上,覆盖着木皮或茅草。屋前及东西两端,有柚子树、柿子树、梨树和茶树,都还葱郁茂盛着。我无法揣测得到,父亲每次经过,是否会在这里逗留、沉思,但是我想,他这辈子之所以能够持之以恒地倔强、拼搏、奋斗,这地方,一定在给他某种暗示。我清楚地记得,那次他陷入了迷糊时曾跟我说,云际山上我砍有几根杉木,你用那些木头做个房子,让我去那住我就满足了!金色的阳光冲破云层洒了下来,映照在漫无边际的杉树林上,碧绿的杉树叶子显得格外的苍劲有力,展示出这崇山峻岭的无限生机。年代末,父亲辞职回来,这座大山,便布满了他的足迹。他的人生字典里,有一个典故他最热爱,那就是“愚公移山”!六五月里,已经考取国家公派留学准备到比利时攻读博士学位的儿子,在出国前回了趟柳州,在北京读研,他已有三年多没回来了,这次回来,他说要去融水看看爷爷奶奶。我自然很高兴,定下星期六去,星期天回。朋友老覃听说我要回老家,也定要跟着去,车子都快要开出城了,还硬要我们回头接他。说:“我怎么也得去看看老爷子”!到家后我在厨房里忙着做饭,老覃说老爷子见了孙仔,好激动,搂着孙子亲了又亲,连说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啊!儿子的眼眶红了一阵,把手机递给老覃,让覃伯伯帮拍几张跟爷爷的合影。老覃还说,爷孙两个相挨着坐在屋头那张长凳上,老爷子说道他治山绿化的设想,当孙的说:“阿公,你老了,就不要成天往山上跑了,好好休息休息呗!”我想,这必是上天的着意安排,让儿子在去国前见上他祖父一面。曾经,儿子给他爷爷的信,是他爷爷最大的珍爱,有客人来,就会拿出来展示一番。父亲对我们的夸赞,从来都是背着我们的。大爱无言啊!中秋节到了,我又匆匆赶回老家,做好了饭叫父亲起来吃。这一次,他起不来床了。离家时,我进到房间跟他说,爸,你一定要挺住啊,国庆放长假,我再回来看你!父亲伸过手来拉着我的手,说:“你讲话要算数啊……”我何曾敢想,与他五十多年的父子情分,竟由这样一句话来收场。或许他还要说些什么,我却无法听到了。作为他的儿子,我承袭了他不服输的性格和说了就做的脾气,一直也在匆匆往前赶。这,就是命。上面说的是我反复想到的,我想到的我大体都说到了。但父亲于我,终有我想不清楚的地方,我为此长久地难以释怀。此间的某日某时,父亲老友莫强伯伯的一句话突然跃入我脑海,我这才似乎有了一刻顿悟。莫强伯伯对我父亲说的这句话是:一般人是很难理解你的,不管你在哪里,也不管你做什么,结果都是这样!莫强伯伯先后参加过柳北抗日挺进队和柳北人民解放总队,是县供销社领导,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被“靠边站”。我发现,莫强伯伯是父亲众多朋友中极其难得的诤友,父亲辞职,莫伯伯是极力反对的,在此之前,他还曾多次设法要将父亲调进他主管的县土产公司。他们这一代人,经历非同寻常,有一个早晨从平地里腾空,华彩绚丽的;也有不知道哪一刻从云端上跌落,众叛亲离的。但不管怎样,他们这代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质,那就是坚忍不拔,志在必得,他们行动大于言语,他们的行动必将在一定的范围内产生影响力,其能量无异于空谷足音。我于是理解了,父亲一直在用他的行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而我们,则需用自己的毕生,去消化他的影响。然而,我曾很长时间里跟父亲抵牾着,并且从根本上对他的感受置之不理。现在想来,不论对于谁,最大的痛苦看来也莫过如此。后悔已没有用,留给我的,就只有忏悔了!年9月29日凌晨三时许,四弟在电话里说,爸走了……我起身穿衣,踱进书房,独自坐到写字台前,手指在桌面上来来回回划拉着,整个大脑一片空白。过了许久,天边升起了曙色,妻子已收拾好换洗衣服,说动身了吧,出了城,天就亮了。连日里,族里人和乡亲们都来了,他们忙里忙外,甚是劳顿。我失神落魄坐在屋檐下,仰望云际山,看山头的云和山上的树,任眼泪在胸腔里奔涌,喉头间发不出一丝声响。父亲这辈子来去匆匆的剪影,不时掠过我的脑海,特别是当后来这几年他经受疾病折磨所透出的痛苦模样在我眼前回放时,心头就像被螃蟹的巨螯死死钳住一样。“树犹如此,人何以堪?”在这世上整整拼搏了八十个年头,父亲也倦了,累了,累了倦了之后,撒手走了。他这一走,又何尝不是解脱呢?但巍巍青山啊,你在父亲的心中,究竟有着怎样异乎寻常的分量!10月2日近午,我们送他上山这一刻,秋阳倏地冲破重重迷雾,将和煦的光辉洒遍了远远近近的峰峦。作者简介:韦晓明,苗族,广西融水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为柳州市教育局《龙城教育》主编、柳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迄今在《人民日报》《广西日报》《青年文学》《民族文学》《中国作家》《红豆》等报刊发表诗歌、散文、小说及文学评论两百余万字。中篇小说《空谷之上》发表于《民族文学》头条(年8月号),散文《像海鸥那样飞》入选《中国民生散文选》和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散文选》。出版有散文集《云中故乡来》《父亲的项目》、纪实作品集《百年奔流》、小说集《空谷》,散文集《云中故乡来》获第五届广西少数民族文学创作“花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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