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下潜到最深处,它足以把宇宙的孤独淹没两次”(臧棣)
——年7月10日海南亚龙湾
臧棣诗选
?可能的救赎入门
神秘的回报来自下面。没错。还可以再往下——比如,在起雾的黑暗中走着,每一步,都能踢到新的落叶。
?潜水史
从影子的浩瀚中
居然挤出了这么多水。
如果你想下潜到最深处,
它足以把宇宙的孤独淹没两次。
第一次,你可以辩白你准备不足。
第二次,你可以推说你不想把生活想得太坏。
绝望的美妙,如果以前它过于模糊,
那么现在,它就是刚刚浮出来的一块礁石。
?小小的拯救
连着阴天,晾衣绳上的
裤袜摸上去像刚剥下的兽皮
我索性穿上他的工作服
去敲你的门
我视力在望远镜中
恢复得很快……
宇宙的深处不乏亮点
我差不多又看到了你——
正用细胞旅行,从海上
像放飞似的,越过国境线
什么?你解释说,这确实是
你第一次学会发誓
继续努力吧,既然
说出它就意味着完成它
哦……现在,旋涡开始加速
爱就像喷气的花纹
猛然分泌出大量的湿
你抬头,试图在冲刺时
看得比我更清楚
有一口水沧住你
吊在麻绳上,一只海鸥
来拜访我们。我争辩说:
这不是事实。“但,买下它吧
我将用整个蜜月为你报销”
?未明湖
虚拟的热情无法阻止它的封冻。
在冬天,它是北京的一座滑冰场,
一种不设防的公共场所,
向爱情的学院派习作敞开。
他们成双的躯体光滑,但仍然
比不上它。它是他们进入
生活前的最后一个幻想的句号,
有纯洁到无悔的气质。
它的四周有一些严肃的垂柳:
有的已绿茵密布,有的还不如
一年读过的书所累积的高度。
它是一面镜子,却不能被
挂在房间里。它是一种仪式中
盛满的器皿所溢出的汁液;
据晚报报道:对信仰的胃病有特殊的疗效。
它禁止游泳;尽管在附近
书籍被比喻成海洋。毋庸讳言
它是一片狭窄的水域,并因此缩短了
彼岸和此岸的距离。从远方传来的
声响,听上去像湖对岸的低年级女生
用她的大舌头朗诵不朽的雪莱。
它是我们时代的变形记的扉页插图:
犹如正视某些问题的一只独眼,
另一只为穷尽繁琐的知识已经失明。
?尼洋河畔,或黑马正在渡河入门源头方向,一个碧蓝只需半小时,就可以成就不只一个洞天。时光是美好的,只要我们能看得懂世界是一个逼真的寓言。甚至深刻于明亮的单纯,也是可能的。附近,喜马拉雅山正在准备一个拐弯;青峰之上,白云比悠悠还醒目——但意思,你得另一个我,亲自去挖掘。比翡翠还激动的大河,已习惯了我们的迷宫还有后门。凡能置身于敞开的,节奏就能决定命运。两匹年轻的黑马,仿佛已厌倦在我们中间寻找骑手;它们将黝黑的欢乐,狠狠抛进湍急的水流。它们追逐着彼此,在冰冷的倒影中;它们平行嬉戏着,在陌生的危险中,它们仿佛不知道你会在岸上注视着它们。它们把我们的世界远远抛在了我们的身后;恍惚中,它们一会儿是骏马,一会儿是完美的畜生。
?十一月的眼泪入门
一滴已足够巨大,足以让太平洋成为另一滴。弥漫的浮力,甚至将生活减少到就好像你正骑着金骆驼穿过古老的针眼。身边的沙漠,如同寂静的底座。刺骨风吹过,时间的歌喉如同宇宙的光明插座。每个歌唱的闪电都在我们亲爱的内部寄存过一份死亡档案。但不管雨下得多大,它从未被模仿过。假如秘密可用于忍受,它显然已落下过很多次。比如,母亲如人生的盐。她的旁边,儿子像被砸过的一个深坑。
?在聂耳墓前入门青春的黑暗中,我和他之间的私人距离曾那么接近:一个短暂的偶像,闪耀于历史曾多么无知。最奇妙的,时间比时光更容易凝固,一旦超越年代,勃发的英姿就犀利在一捆干柴之上。假如真理还不够荣耀,什么样的肯定能最终安慰一个人的牺牲。误会被点燃,那熊熊的记忆之火仿佛照亮了催眠术的内部——偶然的野孩子,但在必经之路上,他成长于纯粹的音乐取道云南,像来自法国的洪水一样冲破了地域和地狱之间的种种壁垒,将他收编在革命性的命运之花中。但也不必讳言,作为爱吃腊肉炒蘑菇的激进派,他似乎更喜欢将自己埋没在国家对体育的无限拔高中——他划水的,黝黑的臂膀,曾劈开过洱海的银色琴盒,也曾击打过太平洋的小音箱。锻炼之后,血,黑暗的青春中的小水泵,将进行曲注射到祖国的脉搏中。他做了命定中的事情,以便距离拉开后,我们能更清醒地判断——我们对历史的无知曾很可怕,但依然比不上历史对我们的无知。
?海南莲雾丛书
远远看去,它像一把喝醉了的红锁;
但是,有门,没门,从来就不是重点。
它赌你身上至少还会有
一次生命的反弹。
近看时,它从风铃中找回了
你被剥夺的颜色。它的海绵山
隆起在大红大紫中,将巨大的交易
重新缩小到分寸的讲究中。
实际上,它不太适合于观看。
多数时候,它如同一间乡下的急诊室。
走进去时,你是个有点复杂的病人。
走出来时,你看上去像个红得发紫的医生。
?骨灰学入门
炉膛的门打开时,死亡已落伍。阵雨滴落在绿叶的微光中就好像时间从不记得我们也可能是雨的客人。等待冷却的骸骨仿佛还需要一万年才能彻底冷却;而快要凝固的空气似乎比命运的情绪还专业;但呼吸里,却刚刚形成了一个连最深的隐痛都感到无名的深渊。传送带上,除了有一个年轻的形状酷似生命的浮雕之外,炼狱里仿佛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值得你试探一下。世界太沉重,借着陌生的,拿着扫帚的手,你留下最轻的你,就好像它是你瞒过了人生的诡计单独留给我的,最后的正义。更残忍的,仿佛一个人只有成为最好的父亲,我才会意识到,那正向无底的内部,加速坠落的,断线的眼泪,比已知的所有真理都要可靠得可怕。年8月12日?比深心再进一步入门
最好的慰藉就是我能确定自己在你生前,并不总是低估你的年龄。宇宙中不存在别的底牌,也没有任何一种时间仅仅凭借它自身的流逝就能弥合这突然绷断的生命之弦。除了你的影子,我再无其他的人生底片;但我猜,假如我试图借着时间的力量来减轻这悲痛中的哀痛,我就有负于你曾对我有过的,任性到纯洁的依赖。在你我之间,还会有什么样的信任能胜过比神秘还平静:窗外,我们一起种下的柿子树依然油绿得像一座伞状纪念碑。我并不吃惊,我的目光中突然会加入你的目光:这无边的悲痛其实也是一种人生的果实,和此刻铁青在枝条上的果实的差别并未大到我无法判断──雷雨的间歇,尖锐的蝉鸣既是生活的伤口,也是记忆的粗盐。年8月13日?盆栽植物入门
宜家的付款台前,小小的好奇即将惊动你的零花钱。每一次,只要有你在,排队的时间就会让人类的灵感幽默得像一场显摆。来自父亲的教育,想要不被你识破已经很难。我变着花样,但主要是厚着脸皮,冒充父亲的角色里始终藏有你的一个兄弟。你会记得每周给它浇两次水吗?“会的”。但标准答案应该是,“我保证”。其实在内心深处,我有点惭愧,我不该这么早就让你提前熟悉承诺的语气。“我还知道它叫瓜栗,原产墨西哥”。好吧。经你提醒,因为叶子太好看,它好像还属于木棉科。你还是教育的对象吗?假如回答是肯定的,那么教育你更多意味着教育我自己。我爱你深到我能深深感到你爱我其实更多,更慷慨,更无条件。人世艰险,你却放任我带你来到这世界上。作为回报,我能做的最好的事情也只是放纵你的好奇;鼓励你在你的好奇中体验有什么东西会真正出于生命的喜爱──就如同这一回,我纵容你买下这可爱的盆栽植物,并诱导你迅速认出它就是你小小的植物妹妹。年8月14日?童年之光入门
瘦瘦的,但精力却充沛到由海浪点燃的东西连海浪本身都已认不出来。挥舞着,小小的生命旗帜在蔚蓝的海风中难得一闪而现;更清晰的,欢快的叫喊润色着沙滩上的雀跃,直至童年之光看上去,比生命之光还耀眼。最后的目击者不该轮到父亲,除非愤怒能升华痛苦。一个秘密偏僻到仿佛只有我能承受它的全部重量:世界的意义也许不是由你单独提供的,却是由你单独提取的。但是,人生的精华的确很无耻,因为此刻,宽恕令我对你的爱软弱到我只能神秘地指认这诡异的现场:就在离我不到十米远的地方,而且还隔着透明的大玻璃,死亡夺走了你赋予世界的一个意义。如此,假如我原谅我的无辜就是在背叛你曾天真地快乐过。年8月17日?瞬间的永生入门
仅存的理智让我意识到那最后的远眺不会因为大海的冷漠而消失。回到现实,边界已模糊。感谢时间的洞穴抵抗住了时间的变形,依然幽深在生命的秘密中;蒲公英,马齿苋,月亮草,葡萄藤和山楂树的阴影维持着洞口的秩序——我从这边进去,黑暗是黑暗的方向就好像丧失的沉重中黑暗也是黑暗的仁慈;你从那边进来,那渐渐缩短的,我永远都不会称之为距离;就好像隔着生死,我和你因这比黑暗还要固执的摸索,依然能组成一个怀抱——仿佛再用点力,瞬间的永生就会屈从于我手中是否正握着你曾用过的一把小铲子。年8月8日?比死亡还纽带入门
随着你的降临,原先隐匿在世界背后的很多东西开始显形为我和你之间的纽带。最早的纽带看上去就像是江南的腊梅在早春的记忆里打了一个小结。我鼓励你用鼻尖触碰它的冷香,而你却另有偏好,伸出小手拍打枝条上的残雪。宇宙不会因任何纽带而变得温良,但是如果我没记错,抻一下,原来小小的痒痒为生活贡献了那么多的起点。稍一区分,无形的,令诡谲的命运尖锐在人父的责任中。有形的,暗中助我低调在存在的希望中,将琐碎的辛劳兑换成比喜悦还正确。给父亲的骄傲加点油吧,因为除了有可能轮回在你的成长中,我知道此生,我并没有其他的秘密。刚刚换过尿布的摇篮曾是轻轻晃动的纽带;流露在你脸上的微笑是绽放的纽带;甚至你熟睡时,只要我愿意,八月的月光也是闪烁的纽带。在我面前,凡试图和你竞争的,最终都会输给因父而名。现在,参与竞争的是死亡──它的暗示强大,并且咄咄逼人,它暗示时间,它已后来居上,成为我和你之间的纽带。但我知道,我们还另有纽带,它神秘到这真实的悲伤也不过是它的小小的花边。年8月15日
转载自:后天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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