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烫拾肆

高考倒计时十天。

大考临近,校园里的欢声笑语也越来越少了。

哪怕是最厌学淘气的学生都在想着在这最后的几天里不要让自己后悔。况且自己填报的志愿像警钟,让每个学生都提心吊胆。

晋美报了国立美术学院的动画设计专业,这个学校和财经大学离的很近,都在市郊的大学城里。而诺布报的学校,就是财经大学。

那是诺布之前在电话里告诉晋美的,晋美听这个消息之后,跑去办公室找老师把志愿从另一个城市的艺术学院改成了在首都的国立美术学院,老师听了笑了笑,轻蔑地说

“你这就是典型的自杀性志愿你知道国立美院有多难考吗”

这句话狠狠地扇了晋美的自尊心一巴掌,生疼。

确实难度变得很大,但晋美还是坚持让老师修改了自己的志愿。

不就是背水一战吗有什么好怕的。

然而在这倒数计时的十天里压力却像索命的恶鬼让晋美喘不过气来。

总是提不上去的数学成绩让晋美这几次模拟考试的成绩越来越差,排名越来越靠后。糟糕的成绩啮噬着晋美本就所剩无几的自信,面对成绩和理想,他无地自容,羞愧难当。

挫败感消磨着自己的意志和能量,倒计时更是过分猖狂地加剧紧张与压力。

现在是凌晨两点,晋美却怎样也无法入眠。

六月的风夹带着盛夏的热气,连平日清冷的月光也在这温热的风里变得潮湿,裹挟着恼人的温度。

晋美辗转反侧着,空调似乎累了,冷气吞吞吐吐的,驱散不了寝室里的闷热。

如果考不上国立美院,自己会去哪里呢,他想

调剂到一个二三线城市的大学,还是直接放弃大学,跟着表舅去学画唐卡的手艺?生计总归不会是问题,但这些似乎都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想要的很简单,能经常看到诺布就可以了。能时常见到他,一起打打球,晚上一起撸个串,喝点酒。这就是他能想到最大最奢侈的美好了,他不敢有更大的奢求,和诺布在一起,像其他情侣一样,或者仅仅是拥抱,晋美做梦都不敢想象。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网上的轩然大波,还有诺布的转学等等,让他见识到了人言可畏这句话真正的可怕之处。

爱情是这么的奢侈,他不想为难诺布,不想要因为自己的关系给他带来更多的麻烦。

他那么好那么优秀,那么温柔和善。晋美不想让这么好的他变得戾气很重,不想让他那么干净的瞳孔里满溢着愤怒与不甘,他不忍心。

鄙夷如污点,带着肮脏的唾弃轻易践踏着爱情,情感与自我太渺小,渺小而可怜。而对诺布的感情是他唯一的坚持与执着,自己被践踏也好,侮辱也好,承担再多的骂名与嘲笑,他恨,但他能忍。

唯独诺布,在他心里最美好的诺布,他不愿让他承担任何的鄙夷。他不配,在自己心里崇高与美好的那个少年,怎么忍心他受伤害呢。就如同一个饿了三天的乞丐用一毛一分钱攒出来买的热腾腾的白饼,被粗鄙的人用沾满泥泞的鞋子任意踩踏,那种痛苦他承受不了,那种恨如蝼蚁啃食心脏的血肉,让他发狂。他忍受不了,愤怒会焚烧一切底线让他抗争。

想到这些,晋美的额头青筋暴起,紧紧咬合的牙齿发出吱吱的声音。

他想守护自己的爱人,哪怕这在常人眼里是多么可笑与恶心。他也有自尊啊,想高昂着头颅受到应有的尊重。面对并不是那么开放的社会,面对并不友好的对待,面对这种低人一等的谩骂与嘲笑,他理应更加坦荡与自信,守护自尊与自己的感情啊。

但面对这种炼狱般不公与唾弃的还有身边的爱人,所以他犹豫了。只能忍痛生生吞咽下仇恨的火焰,低下高高扬起的头颅,跪在强大又猖狂地舆论下,保护诺布的尊严。哪怕卑微如脚底的泥,他也不想让心中尊贵的他被污染和唾弃。

所以他不敢有妄想,也不敢有什么奢求。现实就是这么骨感和冰冷,于是他的欲望和念想变得疯狂与遥不可及,唯一能看到的希望就是时以后能常看到诺布,那就够了。这个希望如微光,在黑暗的原野里,在远处飘荡。面对这一缕渺小的光,仇恨与屈辱也变得没有那么强烈,心里留下的是向往与渴求,想要追随那缕光,追随那个希望。虽然那么遥远,也想奔跑着去追赶,用尽一切力量去赶上那缕光……

睡意全无,后背的汗水浸湿了背心。现在是凌晨三点。

于是小心翼翼地起来,怕惊扰到室友,晋美穿好衣服,背着书包,走到走廊边的楼梯,坐在台阶上。

灯光昏暗,照得老旧的墙壁发黄,晋美翻出书包里的数学卷子。看到一个又一个大红叉,晋美叹了口气。他撕下一张纸重新做这些错题,但脑子一片空白,没有什么思路。于是翻出笔记里的答案,顺着答案写一遍,又遮住答案重新改,然而遮住答案后又在某个步骤里卡住,再看答案再做。

这样来回了几次,晋美还是会卡住,他愤怒地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身边的墙,可是又叹口气,吹吹砸疼的手,又继续开始做题。

热气里月光退去,黎明睁开惺忪的睡眼,天一点一点亮了起来。

夏天的拉萨满溢着美好,没有恼人滚烫的热气,没有被汗水浸湿衬衫的苦恼,没有绵延不绝的暴雨,也没有蚊虫肆虐的侵扰。

倒是花园里的海棠和月季分外美丽,清透的一抹粉色似妖娆的晚霞,柔美的橘红如少女的嘴唇,在明媚的青空下彰显着浓郁与灿烂的生命。花香在风和日丽的这一天更加柔美与烂漫,柔软的花瓣上盛着剔透的露水,在清爽的夏日的风里,轻轻地颤抖。嫩绿的草吸饱了昨夜的雨,低着头打盹。

花园旁是诺布卧室的窗子,几只麻雀飞来,停在窗沿上。

诺布的脸被父亲打肿了,一夜无眠,瞳孔里满是疲惫与落寞。

“走,现在就走,快点”父亲推开卧室的门,对诺布说。

诺布点点头,跟着父亲出了门,司机开医院的门口,父亲带着他去挂号。

藏医院每天人都很多,今天也不例外,病人们焦急地挂号排队,每一张脸都挂着焦躁与疲惫,这沉重的氛围和温柔的夏天一点也不配。

父亲去排队了,诺布说自己来排但父亲并不答应,让他坐在椅子上等他,诺布只好答应,他坐在椅子上,看着瘦小秃顶的父亲的背影。对于父亲的责骂他没有一丝恨。他只觉得心痛,很痛很痛。

从没见过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从来都是温柔慈爱的父亲那天像发疯的野兽,但诺布看到了那愤怒的火焰下的虚弱与无力。愤怒像是要烧毁一切,但父亲其实很虚弱很害怕,这种事情在父亲的年代里是流氓罪,在媒体的宣传和父亲的认知里,这种关系能给他带来联想的只有肮脏与疾病,只有淫乱,不堪,艾滋病,溃烂的患者的身体,淫荡的派对里堕落的灵魂……

父亲承受不了,他从小就是孤儿,寄人篱下在姑母的家里长大,他的爱妻,也就是诺布的母亲,在诺布十岁的时候得癌症走了,于是他的世界只剩下儿子,只剩下这个宝贝,孤单的灵魂唯一的依靠就是这个血脉相连的儿子,他没有再找妻子,只是努力工作想让儿子能够拥有一切。他成长的环境并不好,偏心的姑母在那个物资本就匮乏的年代里并没由用心地抚养他,长期的营养不良给父亲落下病根,这么多年来,胃病和肺病轮番折磨,风湿性关节的炎症也搅扰得他无法安心睡去,再加上年纪一大,身体更是一年不如一年。

精神上的营养不良则让他变得偏执与易怒,情绪如洪流总是无力控制,也极度缺乏安全感,孤独和寂寞让他恐惧和软弱,妻子一走,更是雪上加霜,夜里多梦,睡不踏实,白天精神紧张,压力很大。

藏毯厂越来越强,国内国外的贸易都越做越大,于是身居要职的父亲工作越来越繁忙,应酬也越来越多,父亲聪明能干,但不擅与人交往,酒局上被逼无奈,只能喝闷酒。并不开心也要强颜欢笑,强撑完全场躲在厕所里呕吐咳嗽,咳到满脸通红,胃开始绞痛,等到稍微好受一点了,他才会给司机打电话,他不想让儿子看到自己的苦痛与狼狈,他会让司机停在拉萨河边,在河边散步,吹吹风驱散身上的酒气,然后才坐车回家,假装一身轻松。

他也从不向儿子诉苦,有时候胃疼到忍不了了,就吃止疼药扛过去,有一次吃止疼药也不管用,疼得翻来覆去,竟然从床上摔下来。他的卧室在诺布的楼上,诺布那时并没有睡,听到声响跑上楼来。

父亲想装作没事的样子,但疼得抽搐,发不出声音,用手掐自己大腿上的肉,努力在疼得扭曲的脸上拼命挤出一个笑容,说“梦到鬼啦儿子哈哈哈梦到老爸被鬼吃了吓死我了”

等诺布关上门,大腿上那一块已经被掐青了,额头上的汗止不住地留下来。小心翼翼地躺回床上,咬紧牙关忍住呻吟,怕再一次惊动儿子,就这么一分一秒熬到天明。

儿子从来都是他的骄傲,是他在茶馆里与人闲谈时神气的所有资本。

“我儿子长得可帅了,读书的时候有星探来找他哩,让他做明星,哈哈哈,话剧团的久米也来求我,我没答应”

“我儿子学习成绩可好了,以后会上北大的,你们看着啊”

“我儿子可孝顺了,怕我在单位着凉,父亲节用攒的零花钱给我买了套保暖内衣,你们儿子连父亲节是哪天都不知道吧哈哈哈”

“我儿子这次是英语演讲特等奖,和汉族人一起比日哒,和汉族那些同学一起比哦,我把那个奖杯好好收起来了看上一眼都觉得高兴”

“我第一次抱我小孩的时候,就觉得不一样,那时候是星期一,所以我儿子全名叫达瓦诺布嘛,那一天天气也很好,前一夜在产房外等的时候下着雨,早上天就晴了,儿子是上午九点生的……我等了一个晚上,抱着他还恍恍惚惚,像做梦一样,不敢相信抱着的就是我的亲生儿子”

“我儿子……”

这一次的满城风雨让父亲的世界崩溃,分崩离析,心脏像被人剜去一块,所有希望啊,坚持啊似乎都变得遥不可及,而对儿子的信心与荣光像是反过来在嘲笑自己,所有坚持,为了儿子宽裕的生活在应酬上努力咽下的一杯又一杯的酒,努力咬紧牙关和病痛抗争,听着钟表一声又一声滴答熬过来的那每一分每一秒似乎变得没有任何一点作用,感觉自己在坠落,坠得越来越快,真相和现实的惨痛与锐利下,幻想般的坚持无处遁形。一切失去了意义,那些儿子带给他的安全感曾是铜墙铁壁,帮他抵挡孤单落寞,抵挡黑夜的恐惧,抵挡冷风的刺骨,抵挡悲惨的命运一刀刀剜下血肉。

这一切顷刻间化为乌有,那个干净美好像天使一样的儿子在他心里死了,死得难堪而又可怜,污秽与淫荡,变态与疾病这些恶魔侵噬着尸体,残忍而凌厉地宣判着苦难。

但他还是不甘,他想起儿子五岁的时候,他带着儿子去阿里转神山的那个夜晚,路上耽搁,晚上在牧民家里借宿。五岁的儿子高烧到40度,车子出了故障无法行驶,村里的医生去了外地,他叩醒村里每一户找药可惜没找到。于是只能抱着儿子,一遍又一遍换着头上的毛巾,儿子的脸烧得通红,他抱着儿子,嘴里一遍又一遍念着六字真言,情况却不见好,急的他连念经的声音都开始发抖。于是他抱着儿子去村里那个小庙,求守门的和尚让自己进去,然后抱着儿子在经堂的佛像前跪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他又抱着儿子跑到另一个村里,两个村之间隔着五六公里路,那时他很胖,跑得气喘吁吁,但他没有休息,抱着儿子跑到另一个村敲每一家的门求借车,最后借到一辆摩托终于把儿子送到卫生所,儿子的病一天一天好了,几天没合眼的他被护士发现昏睡在去接水的走廊里。

那时他以为儿子撑不过来但他撑过来了,这件事成了他唯一的信心与希望,一定是被心魔侵扰,他想。

终于轮到了自己,挂号窗口里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脸有些黑,纹了浓密的眉毛,嘴唇上涂着高调的正红色,“挂什么科?”声音很尖。

“那个我挂算命的我……就是那个……”

女孩子有些不耐烦,“什么科?”

父亲尴尬的笑了笑,又说道“啊啊小姑娘我说错了挂天文历算科”

“今天已经满了”

父亲着急地求情“求求您了,给我加一张吧,下午也行”

“十七”

父亲掏出一张一百元,女孩儿问“没零钱吗”

父亲又努力翻着钱包想凑出十七块,太着急钱包里的卡和钥匙掉在地上,他又佝偻着腰去捡,女孩不耐烦地翻了一个白眼。

终于挂好号,他有些兴奋,皮夹克的拉链拉了一半,手里攥着乱七八糟的收据挂号单还有钱包向儿子那里走去。

诺布远远看到平日里神采奕奕的父亲头发也乱着,衣服邋里邋遢,手里攥着一堆东西向自己走来,紧咬住下嘴唇,没让自己流下泪。

“这个算不了,老先生,每个年关我们可以算来年要准备的法事,也可以算疾病病因,但儿子心里的问题还是去看心理医生吧,况且您儿子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症状啊”

父亲难以启齿,但还是吞吞吐吐地说“我儿子,他喜欢……男人”

医生笑了笑“只要不是出了家,和男的在一起也好和女的在一起也好,在佛家的眼里不都是一样的吗,一切都是命里的缘分,不伤害别人,又何罪之有呢”医生顿了顿“您好好整理一下心情,如果连您也这么残忍地对待您的骨肉,那他怎么面对和他没有血缘的那些外人呢他脸上的伤是您弄得吧”

父亲低下头,医生慈爱得抓起诺布的手

“孩子,你没有罪,你我都是一样的,保护好该保护的人,勇敢一点,一心向佛,出家的人有出家的修行,俗人有俗人的修行,不要乱了心智,不要淫邪,一切都会没事的”

诺布点了点头,医生又说道“佛就在你心里,孩子,善恶终有报应,万物轮回,所有的答案就在你自己手里”

父亲没问出个所以然,医院。

“这个医生像个神棍,净瞎说些什么,爱男的爱女的那能一样吗,真是的”

转头看看儿子,终于露出微笑说

“爸爸知道八廓有一家藏面很好吃,我们去吧”

看到父亲的笑容,诺布终于松了口气,心里踏实了许多。

没走多久就到了父亲说的那家茶馆,两人坐在楼上靠窗的位置,点了两碗藏面五个肉包子和二磅的甜茶。

父亲没说什么,望着窗外的街道,诺布去拿喝茶的杯子,服务员阿佳告诉他消毒柜在一楼。

父亲看着来往的人群,突然看到一只野狗,像是得了什么病,可能异常痛苦,一瘸一拐地跑着,左腿的毛掉光了,泛着鲜红的颜色。心里一阵刺痛,像是什么不好的兆头。他着急地站起来,踉踉跄跄的往厕所走去。

诺布拿着杯子走上来,看见父亲不在,等了一会儿也不见人影,就朝厕所走去。

厕所很小,男厕里只有两个隔间,他听到呜咽的声音,看到一个隔间的门虚掩着,诺布打开门,眼前的景象让他不敢相信。

只见父亲瑟缩在茅坑旁,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右手紧紧得拽着自己的头发,像是想把眼泪憋回去,瘦弱的身体瑟瑟发抖,皮夹克显得肥大,鞋子的鞋带也松了,垂在一旁。

这怎么可能是自己的父亲,怎么可能是那个英姿飒爽的父亲,那个坚强勇敢的父亲,那个顽强而骄傲铁血汉子,那个不留下一滴眼泪,在自己心里勇猛和高大的父亲……

诺布头皮发麻,眼睛酸胀,耳朵嗡嗡地鸣叫。

“噗通”一声,他跪在父亲跟前,身体止不住得发抖。

街道上垃圾车开过,播放着嘈杂的音乐,茶馆里能听的很清楚

“美丽的季节啊……遍地都是盛开的格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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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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