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6月18日,为抗议美国政府扶持日本的政策,身患严重胃病的清华大学教授朱自清先生郑重地在《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年8月12日,朱自清病逝北平,年仅50岁。
毛泽东在《别了,司徒雷登》一文中,对朱自清先生的民族气节,给予了高度评价:“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
朱自清(-),原名自华,号秋实,后改名自清,字佩弦,原籍浙江绍兴,六岁时随家人移居扬州。我国现代杰出的散文家、诗人、学者和民主战士。
年,18岁的朱自清由两淮中学(扬州中学前身)考入北京大学预科班。在北大学习期间,朱自清积极投身新文学运动,是新文学运动中成立最早、影响最大的文学社团之一的文学研究会早期会员。年1月,朱自清与俞平伯、叶圣陶等人在杭州发起新文学史上第一个诗歌团体“中国新诗社”,并创办了第一个诗歌杂志《诗》月刊。年,朱自清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开始从事文学研究,创作方面则以散文为主。
朱自清是当之无愧的现代散文大家,他的散文语言洗炼而缜密,文笔清丽而质朴,情感真挚而细腻。在近30年的文学创作生涯中,朱自清写出了大量有思想、高品味的散文,其中《背影》、《春》、《匆匆》、《荷塘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等篇,都是脍炙人口的经典作品。
朱自清的亲情散文,主要有《儿女》、《给亡妇》、《背影》等篇,虽然为数不多,却都是能纯洁人心灵的优秀作品。无论儿女情、夫妻情,还是父子情,其情无一不是率性而出,真实感人,甚而令读者潸然泪下。
《儿女》:人父的苦恼与责任
朱自清《儿女》一文,写于1928年6月。其时,他已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五个孩子的家庭,每天会是怎样一种情景?
每天午饭和晚饭,就如两次潮水一般。先是孩子们你来他去地在厨房与饭间里查看,一面催我或妻发“开饭”的命令。急促繁碎的脚步,夹着笑和嚷,一阵阵袭来,直到命令发出为止。他们一递一个地跑着喊着,将命令传给厨房里佣人;便立刻抢着回来搬凳子。于是这个说,“我坐这儿!”那个说,“大哥不让我!”大哥却说,“小妹打我!”我给他们调解,说好话。但是他们有时候很固执,我有时候也不耐烦,这便用着叱责了;叱责还不行,不由自主地,我的沉重的手掌便到他们身上了。于是哭的哭,坐的坐,局面才算定了。接着可又你要大碗,他要小碗,你说红筷子好,他说黑筷子好;这个要干饭,那个要稀饭,要茶要汤,要鱼要肉,要豆腐,要萝卜;你说他菜多,他说你菜好。妻是照例安慰着他们,但这显然是太迂缓了。我是个暴躁的人,怎么等得及?不用说,用老法子将他们立刻征服了;虽然有哭的,不久也就抹着泪捧起碗了。吃完了,纷纷爬下凳子,桌上是饭粒呀,汤汁呀,骨头呀,渣滓呀,加上纵横的筷子,欹斜的匙子,就如一块花花绿绿的地图模型。(《儿女》)
这种情景,外人看来,或许会觉得很有趣。如果身临其境,每天都经历两次,纵使性情再好,也会有受不了的时候。
朱自清说自己年轻时“像一匹野马”,把孩子看成是束缚自己的辔头和缰绳,缺少耐心与爱心,是一个“不成材的父亲”:
我结婚那一年,才十九岁。二十一岁,有了阿九;二十三岁,又有了阿菜。那时我正像一匹野马,那能容忍这些累赘的鞍鞯,辔头,和缰绳?摆脱也知是不行的,但不自觉地时时在摆脱着。现在回想起来,那些日子,真苦了这两个孩子;真是难以宽宥的种种暴行呢!阿九才两岁半的样子,我们住在杭州的学校里。不知怎地,这孩子特别爱哭,又特别怕生人。一不见了母亲,或来了客,就哇哇地哭起来了。学校里住着许多人,我不能让他扰着他们,而客人也总是常有的;我懊恼极了,有一回,特地骗出了妻,关了门,将他按在地下打了一顿。这件事,妻到现在说起来,还觉得有些不忍;她说我的手太辣了,到底还是两岁半的孩子!我近年常想着那时的光景,也觉黯然。(《儿女》)
年,清华园,右二为朱自清
年1月,在清华任教一年多的朱自清,决定将家眷从浙江上虞的白马湖接到北京。由于经济情况的缘故,朱自清无法将四个孩子都带到北京,便让步老大阿九和老四转儿由母亲带回扬州,只和妻子带老二和小三去北京。一家人在上海短暂逗留后,凄然分别:
我清清楚楚记得那分别的一个早上。我领着阿九从二洋泾桥的旅馆出来,送他到母亲和转儿住着的亲戚家去。妻嘱咐说,“买点吃的给他们吧。”我们走过四马路,到一家茶食铺里。阿九说要熏鱼,我给买了;又买了饼干,是给转儿的。便乘电车到海宁路。下车时,看着他的害怕与累赘,很觉恻然。到亲戚家,因为就要回旅馆收拾上船,只说了一两句话便出来;转儿望望我,没说什么,阿九是和祖母说什么去了。我回头看了他们一眼,硬着头皮走了。后来妻告诉我,阿九背地里向她说:“我知道爸爸欢喜小妹,不带我上北京去。”其实这是冤枉的。他又曾和我们说,“暑假时一定来接我啊!”我们当时答应着;但现在已是第二个暑假了,他们还在迢迢的扬州待着。他们是恨着我们呢?还是惦着我们呢?妻是一年来老放不下这两个,常常独自暗中流泪;但我有什么法子呢!想到“只为家贫成聚散”一句无名的诗,不禁有些凄然。(《儿女》)
随着年龄的增长,朱自清对孩子渐渐有了耐心。尤其朋友们对孩子的关爱,让他感到惭愧的同时,也开始思考作为父亲的责任:
我的朋友大概都是爱孩子的。少谷有一回写信责备我,说儿女的吵闹,也是很有趣的,何至可厌到如我所说;他说他真不解。子恺为他家华瞻写的文章,真是“蔼然仁者之言”。圣陶也常常为孩子操心:小学毕业了,到什么中学好呢?——这样的话,他和我说过两三回了。我对他们只有惭愧!可是近来我也渐渐觉着自己的责任。我想,第一该将孩子们团聚起来,其次便该给他们些力量。(《儿女》)
从年轻的粗暴和苦恼到中年的耐心和责任的变化,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父亲的成长经历。
《给亡妇》:思念与愧疚的哀伤
朱自清虽是一个新派作家,却出身于一个旧式官吏家庭。十四岁那年,家人便给他订下了亲事,未婚妻是扬州名医武威三的女儿武钟谦,与他同年。
1917年寒假,朱自清奉父母之命,回扬州与武钟谦成婚。这年冬天,朱自清祖母去世,父亲朱小坡又卸去徐州烟酒公卖局长一职,家庭经济因此陷入窘困。为了给丈夫交学费,武钟谦不得不卖掉自己的金手镯。
1920年夏,只用三年时间便学完四年功课的朱自清,顺利从北大毕业,并被校长蒋梦麟推荐到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1921年暑假,朱自清离开浙江第一师范,回故乡母校江苏省立第八中学(扬州中学前身)任教务主任。收入不多的朱自清,因为要负担自己的小家庭,不能给父亲更多的钱,这让父亲很有意见。后来,朱小坡利用与校长相识的关系,一到学校发薪水的日子,朱小坡便将儿子的薪水取走。朱自清既苦恼又无奈,加之与校长在教务上不合,在母校任教没几个月便辞了职。朱小坡非常恼火,认为朱自清随随便便就辞职,太不顾家。盛怒之下,朱小坡将儿子一家赶出了家门。
朱自清从母校辞职后,经朋友介绍去上海中国公学中学部教书。武钟谦便带着孩子,暂住娘家。时间长了,娘家人也有意见,武钟谦只能默默忍受。1922年初春,朱自清再回浙江第一师范任教,才将武钟谦和孩子们接到杭州,一家人团聚。
武钟谦是一个朴素、温柔而又贤惠的女子,她的心中永远装着孩子和丈夫,唯独没有自己。为了孩子和丈夫,她什么苦都能吃,什么累都能受:
从来想不到做母亲的要像你这样。从迈儿起,你总是自己喂乳,一连四个都这样。你起初不知道按钟点儿喂,后来知道了,却又弄不惯;孩子们每夜里几次将你哭醒了,特别是闷热的夏季。我瞧你的觉老没睡足。白天里还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来坏,四个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个,你自己实在不成了,又没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妈子专管她。但孩子跟老妈子睡,你就没有放过心;夜里一听见哭,就竖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得过去看。
你为我的捞什子书也费了不少神;第一回让你父亲的男佣人从家乡捎到上海去。他说了几句闲话,你气得在你父亲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带着逃难,别人都说你傻子。你有你的想头:“没有书怎么教书?况且他又爱这个玩意儿。”(《给亡妇》)
武钟谦虽然与朱自清结婚十二年,但实际生活在一起的时间,还不足五年。
朱自清自北大毕业到清华大学任教前,五年间曾在异地数所学校任职。最初是浙江省立一中,而后是扬州的江苏省立八中、上海中国公学。1922年初春,朱自清再回浙江省立一中任教时,把家安在了杭州。1923年3月,朱自清去温州省立十中任教时,又将家迁到温州。因为家庭经济所迫,1924年2月,朱自清不得不丢下家人,去宁波省立四中任教。同年9月,朱自清受朋友之邀去上虞县白马湖畔的春晖中学任教。白马湖位于杭州湾南岸中段,四周群山环抱,是一处风景美丽而幽静的地方,朱自清非常喜欢。不久,便将家人从温州接到这里。
1925年暑假,好友俞平伯介绍朱自清到清华大学任国文教授。朱自清再次丢下家人,只身北上。1927年1月,朱自清决定将妻儿从白马湖接到北京,却又无力将四个孩子都留在身边,只得让老大阿九和老四转儿跟母亲回扬州,自己和妻子带老二和老三去北京。
本以为到北京后,夫妻不会再分离。不曾想,因为多年劳累,武钟谦的身体垮了。年底,武钟谦生下第六孩子后,身体消瘦,天天发烧。开始,武钟谦以为是疟疾,并未放在心上。为了不影响朱自清工作,武钟谦隐瞒了病情,坚持劳作。等到病情严重,医院检查时,她的肺部已烂成一个大窟窿。医生劝她去西山静养,可她丢不下孩子,又舍不得花钱。1929年10月,武钟谦带着孩子回到扬州。与朱自清分别前,武钟谦哭着说道;“还不知能不能再见?”没想到,一语成谶。回扬仅一个多月,武钟谦便与世长辞,年仅31岁。消息传到北京,朱自清痛不欲生。
武钟谦离世三年后,朱自清写下《给亡妇》一文,寄托了自己对武钟谦无限的思念和深深的愧疚:
谦,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经死了三个年头了。这三年里世事不知变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这些个,我知道。你第一惦记的是你几个孩子,第二便轮着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还有知,想来还如此的。
……这十二年里你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没有过几天好日子。我们在一起住,算来也还不到五个年头。无论日子怎么坏,无论是离是合,你从来没对我发过脾气,连一句怨言也没有。——别说怨我,就是怨命也没有过。老实说,我的脾气可不大好,迁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时候你往往抽噎着流眼泪,从不回嘴,也不号啕。不过我也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给亡妇》)
思念越深,往往不是爱得最深,便是愧疚最深。
《背影》:治愈父子隔阂的良药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背影》)
《背影》中的南京浦口火车站
《背影》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千三百多字,却将一位父亲对儿子的体贴和关爱之情,刻画得极其温馨感人。
现代作家李广田在《最完整的人格》一文中,说《背影》“最可以作为朱先生的代表作品。因为这样的作品,也正好代表了作者之为人。由于这篇短文被选为中学国文教材,在中学生心目中,朱自清三字已经和《背影》成为不可分的一体”。
其实,朱自清写这篇散文时,与父亲朱小坡因家庭矛盾产生隔阂已长达四年,而且一直未能化解。
中坐者为朱小坡
朱小坡(—),名鸿钧,字小坡,娶妻周氏,与绍兴新台门的周树人(鲁迅)是本家。
朱小坡常年在外任职,官僚派头十足,平素喜好排场。1917年冬,朱小坡卸去徐州烟酒公卖局长一职后,因数次谋职未果,只得赋闲在家。没了经济来源,生活变得窘困,朱小坡的脾气也渐渐暴躁起来。
1920年夏,只用三年时间便学完四年功课的朱自清顺利从北大毕业,并被校长蒋梦麟推荐到浙江第一师范学校任教。1921年暑假,朱自清离开浙江第一师范,回故乡母校江苏省立第八中学(扬州中学前身)任教务主任。朱小坡对儿子选择教书这个职业并不满意,因为他觉得教师是个清贫的工作。收入不多的朱自清,因为要负担自己的小家庭,不能给他更多的钱,也让他很有意见。后来,朱小坡利用与校长相识的关系,一到学校发薪水的日子,朱小坡便将儿子的薪水取走。朱自清既苦恼又无奈,加之与校长在教务上不合,在母校任教没几个月便辞了职。朱小坡非常恼火,认为朱自清随随便便就辞职,太不顾家。盛怒之下,朱小坡将儿子一家赶出了家门。朱自清与父亲的关系,由此恶化。
朱自清从母校辞职后,先去上海中国公学教书,后再回浙江第一师范任教,并将妻子武钟谦和孩子们接到杭州。
1923年暑假,朱自清曾回过一次扬州,并试图与父亲修复关系。朱小坡却不领情,对朱自清依旧很冷淡。其后,父子间虽有书信往来,但多是谈孩子教育问题。父子之间的隔阂,还是固执地存在着。
1925年10月,刚到清华大学任教的朱自清,收到父亲的一封信。父亲在信中说:“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读到这里,朱自清心有所触,泪如泉涌,想起过去父亲对自己的种种好处,特别是当年父亲在火车站送别自己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背影》)
父子之情,血脉之情。或许就是这一刻,朱自清彻底原谅了父亲。在《背影》一文的最后,朱自清肯定了父亲为家庭做出的贡献,体谅了父亲晚年处境艰难的心境,并表达了自己对父亲的思念之情: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三年之后,朱小坡才读到儿子为他写的这篇文章。朱自清三弟朱自华,记下了父亲读《背影》时的情景:
年,我家已搬至扬州东关街仁丰里(此巷已不存,非今日仁丰里)一所简陋的屋子。秋日的一天,我接到了开明书店寄赠的《背影》散文集,我手捧书本,不敢怠慢,一口气奔上二楼父亲卧室,让他老人家先睹为快。父亲已行动不便,挪到窗前,依靠在小椅上,戴上了老花眼镜,一字一句诵读着儿子的文章《背影》,只见他的手不住地颤抖,昏黄的眼珠,好象猛然放射出光彩。父亲在看到《背影》的几年后,便去世了。
《背影》仿佛一剂良药,彻底治愈了父子二人彼此隐匿心底的痼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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