柚子树
作者欧阳国一我们赶在夜色渐浓的黄昏回到村庄。老家的房子坐落山坳之上,从村口抵达需攀爬一段陡峭的山路。路,常年没有人行走就变得荒凉,荆棘丛生,杂草繁茂,满目萧条。暮色降临,村庄已晚。我们与这棵柚子树相遇是在一个晦暗的黄昏。当我们发现这棵树苗时,它已经长成三五岁小孩个头样高了。那是二十年前,我的父母亲常年外出务工,舞勺之年的我和弟弟寄住在外公外婆家。每当春节临近,我们一家四口回到老屋。屋内地面和家具处处布满灰尘,推开房门迎来一股刺鼻的霉味,室外的植物顺着窗户攀爬进了房间。陈旧的瓦片从屋顶掉落,零零碎碎,满地皆是。整个院子像早已废弃的工厂,芜杂无章,草木葳蕤,地面的青石长满密密麻麻的苔藓,杂草高得覆盖了我和弟弟的头顶。母亲拾起镰刀收割院子里的杂草,她动作娴熟,满脸喜色,笑声朗朗。团聚的喜悦仿若寒冬一股涓涓暖流,完全淹没了老屋的荒芜和凄凉。母亲三十而立,她就像一朵美丽的花,绚丽灿烂,尽情绽放。母亲皮肤洁白,气质温柔,头发乌黑,闪闪发亮。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外套,里面是一件白色的围领毛衣,裤子是黑色的,一条崭新的黑色靴子包裹着裤脚。这一身打扮让年轻的母亲显得特别时髦。在我眼里,母亲是世间最美丽动人的女人。我从未想过,她有一天会突然老去。母亲挥舞的镰刀游离到院子西南角时,不经意间发现了一株嫩绿的树苗,她一只手紧握镰刀,一只手抓住树苗,正准备把树苗割掉时,她突然犹豫了。母亲把我和弟弟叫过去,她说这是一棵果树苗,应该是你们吃水果吐的子生长出来的。母亲说,把它留下来吧!好好照看,长大后开花结果,你们可以摘水果吃。究竟是什么水果树呢?当年母亲自己也说不清楚。夜色笼罩小小的村庄,山野浓黑,万物沉静,唯有屋宇房舍微弱的灯光星光点点。我们一家四口拥挤在一间简陋的屋子里,一年未见,况且只有短暂的几天相聚,我们每晚都有谈不完的话题。父母谈外面精彩的世界,我和弟弟说学校的点滴,聊着聊着我们自然都睡着了。年轻的母亲身体并不好,她常年患有胃病,疼痛时常常蜷缩在床角,她双手用力挤压自己的肚子,胃部不停地翻江倒海,嘴里时不时发出阵阵饱嗝声。母亲把身体弯成弓形,这样可以减轻疼痛。她像一只受伤的小动物,瑟瑟发抖,可怜而无助,看得我心疼。村庄的爆竹声断断续续响起,纷纷给远行的亲人送行,噼里啪啦的喧嚣阵痛远赴他乡游子的心脏,阵痛留守农村老人和孩子的心脏,也阵痛古老而贫瘠的村庄心脏。春节短暂的相聚后,年味还未散去,我们一家就开始各奔东西。每次外出,母亲都是满含热泪。她和父亲背着大包小包缓慢地行走在泥泞的乡间小道,我和弟弟久久站立在村庄中央,凝望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每次我们都泪流满面。十余年间,父母奔波于生计,闯南走北,常年外出务工。我和弟弟则外出求学,从乡镇念初中到县城读高中,再到外地上大学。我们并没有心思去照料院子里那珠果树苗,似乎早已把它遗忘。只是每年春节清理院子时,我们才会留意它,稍稍给它松土施肥,清除周边的植物和杂草。有一年春节,父母也是傍晚匆忙回到村庄。父亲在渐黑的黄昏清理杂乱的院子,他用力挥舞镰刀,像秋天收割成熟的稻子一样,不一会儿就把院子整理得干干净净。夜色降临,父亲满意地收工了,叉腰站在院子中央,心情愉悦。第二天清晨,母亲发现果树竟然也被父亲当杂草一起砍掉了,为此,整个春节母亲都在责怪父亲。母亲说父亲没长眼睛,好好的果树也砍了。老实巴交的父亲一声不吭,只是埋头干活。我和弟弟也为失去的果树苗感到无比遗憾。我们没有预料到的是,年底我们一家人回到老屋,在杂草丛中惊喜地发现砍去的树苗竟然又长出了嫩绿的新枝。它由原来的一支变成了两支,两株树干像一个V字形向上自由生长,腰肢伸展,树叶碧绿金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这株不知名的树苗就像遗弃在大地的婴儿,孤独而倔强,它耸立于杂草丛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野蛮生长。我和弟弟赤脚奔跑在田野,行走于学校与村庄之间,就像老屋院子无人照料的树苗似的,在卑微和夹缝之间生长,独立而隐忍,自力更生,长大成人。多少年后,我们离开村庄,来到城市求学,最终留在城里工作,安家落户。当我们回到老屋,再次注意到那棵果树时,它已经长成一层楼房样高了。我们一家人站在树底下,我和弟弟的个子竟然都比母亲高出了一个头。母亲高兴地说,你们和这棵一样都长大长高了,终于要开花结果了。树苗长高了,我和弟弟也长大了,我的父母亲却变老了。无情的岁月和疼痛的病魔正一步步吞噬母亲孱弱的身体。她芳华已逝,皮肤变得粗糙,头发花白,身体单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那一年,我才第一次知道这是一棵柚子树。我抬头凝望眼前这棵高大的柚子树,叶质颇厚、色泽浓绿,整棵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泛光的叶子闪闪烁烁。冬日暖阳静悄悄地照耀大地,微风轻拂树叶,在地面上斑驳晃悠,像静静流逝的时光。二柚子开花时,父母结束了在外漂泊十多年的日子,回到了荒芜的老屋。母亲的生活似乎每天都与院子的柚子树有关。炎热的夏日,母亲经常坐在柚子树底下乘凉,时间久了,她开始对柚子树有了感情,她看着两株腰肢伸展的树干,就好像看到了我们兄弟俩。她习惯在柚子树下洗衣裳、理蔬菜、剥花生、嗑瓜子、纳鞋底、织毛衣……她习惯随手把衣裳挂在柚子树上晾晒,习惯把锅碗瓢盆端到柚子树下清洗,习惯把鸡鸭鹅引到柚子树下喂养,习惯一个人站在柚子树下盼望着我们回来……母亲种的丝瓜苗和南瓜藤也顺势静悄悄地爬满柚子树的枝头,在树枝间疯狂生长,开花结果。母亲的身体就像一台生锈的机器,每一个零部件都老化了,十余年的奔波,几乎消耗了她的身体每一个器官。母亲颤颤巍巍回到了村庄,就像一盏走向熄灭的灯,失去了昔日的光芒,一束星火越来越微弱。不过,老屋院子里盛开的柚子花却像燃烧在春天里的一簇簇旺盛的火焰,花蕾显淡紫红色,花瓣洁白,层层叠叠。它们肆意开放,相互攀比,多么热情奔放,多么妖娆多情!一朵朵灿烂的柚子花挂满枝头,洁白淡雅,春风轻轻地吹拂,整个院子芳香扑鼻。只可惜,母亲并不能看清楚这些美丽的花朵。她望着洁白的柚子花,眼前竟然出现一堆堆漂浮不定的小黑点。这些黑点像轻盈的飞蚊似的,在母亲眼前飞来飞去。母亲从头到脚一身疾病,让她视力模糊的是糖尿病引起的视网膜病变。母亲说,自己低头走路时,明明看到脚下是一级台阶,却常常踩空。有几次黄昏,母亲攀爬老屋门前山坡的台阶,不小心踏空跌倒,摔得头破血流。她一个人痴痴地坐在台阶上,望着渐黑的天际,黯然伤神。母亲并没有告诉我这些,还是伯母打电话说,你妈眼睛看不清楚,老是摔跤。我脑海里不断地浮现母亲小心翼翼爬山坡的场景,她身体消瘦,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母亲每向前迈一步,就像抬起一块沉重的石头,又像是踩棉花一样,浑身无力。只是,忙于工作,奔波于生计,我并没有常回家看望母亲,更忽视了母亲的病情。这些年,村庄越来越多人莫名患上了糖尿病。在乡亲们眼中,这种“不死的癌症”比真正的癌症更加折磨人,它不像癌症来势汹汹,而像温水煮青蛙一样,让人在疼痛中煎熬,一步步掏空人的身体。当我回到老屋,看到孱弱的母亲,就像目睹千疮百孔的土坯房,终将在雨夜怦然倒塌,仿若搁浅在沙滩上一条孤独无助的鱼,在烈日下拼命挣扎,却永远找不到温存的海水。母亲似乎变成了一只伤痕累累的刺猬,她孤独地蜷缩在世界一隅,伸展出血迹斑斑的尖锐的刺,直指我心间。我把母亲从村庄接到城里,当我拿到母亲的检查单时,不禁深深内疚和自责。她的眼底浑浊,布满血丝,像一个干瘪的伤痕累累的丑橘已经腐烂不堪。医生说,母亲双眼玻璃体大量出血、水肿,新生血管生长,视力不可扭转,也没有手术价值,只能通过控制血糖,减缓双目失明的进程。在内分泌科住院调理血糖一周后,母亲坚持出院,又回到了她熟悉的老屋。我每次打电话给母亲,她都要提到院子里的柚子树。她兴奋地说,柚子树长满了柚子,你们秋天回来摘柚子。她从春天柚子花开唠叨到夏天,从夏天一直唠叨到秋天。十一国庆长假,恰逢中秋佳节,我和妻子、孩子回到了村庄。我们到家时,母亲正在柚子树下张罗晚餐。她弓腰佝偻,满头白发,消瘦背影,仿若深秋之间一片枯萎的黄叶。傍晚,灶台火焰旺盛,饭桌上摆满各式各样的菜,香气从院子弥散开来……母亲说,我们一家人十多年中秋都没有团聚了。十余年,我们一家人聚少离多,我和弟弟转眼间长大,我们结婚成家,父母也悄悄地老去。月光皎洁,三岁的女儿站在柚子树下跳在幼儿园刚学会的舞蹈,惹得我们一家人哈哈大笑。明亮的月光爬在母亲的脸庞,照亮了荡漾在她脸上春天一般的笑容。庭院深深,果实累累,金黄的柚子挂满枝头。柚子果实硕大,呈扁圆形,果皮饱满,光滑亮泽。母亲从树上摘下一只硕壮的柚子,她用镰刀将柚子表面划开,双手用力剥开厚厚的柚子皮。母亲问我,糖尿病可以吃柚子吗?我说,柚子可以降血糖,可以多吃点。母亲把嫩白的果肉分给大家,我们都迫不及待尝一尝新鲜柚子的味道。然而,柚子肉入口,满嘴都是酸苦味,我赶快把它吐了出来。不过,母亲自己却吃得津津有味。她说,这就是柚子原本的味道,是你们吃惯了甜柚子,把苦柚子的味道全然忘记了。当时,我对母亲的话不以为然,索性从树上摘下十多个柚子,当作足球和女儿在院子里踢来踢去。我为这棵苦柚子感到失望,提议干脆把柚子树砍了。父亲从厨房拾起生锈的柴刀,在院子里的磨刀石上来回地磨,不一会儿,柴刀发出耀眼的光芒。父亲走到柚子树前,他跃跃欲试,准备把柚子树砍掉了。母亲一看急了,上前阻拦。母亲说,好好的一棵树,砍了怪可惜的。这棵柚子树似乎早已生长在了母亲心里。无疑,母亲孤寂的乡村生活离不开这棵柚子树,她习惯天天看着柚子树,她把柚子树视为我们兄弟俩,她希望柚子树像自己的孩子一样陪伴自己慢慢老去……我们都说,父亲是山,母亲是水,孩子是树。我们依靠父母的山水茁壮成长,直至耗尽他们身体全部的养分,开花结果。我的母亲未老而衰,唯有院子的柚子树陪伴她走过了生命最后的时光。母亲的病情越来越严重。她每天偎依在柚子树底下的竹椅上,等待我们归来。从炎热的夏天,到萧瑟的秋天,再到寒冷的冬天。母亲最终累了,不再等了。父亲把她搀扶到老屋的房间。房屋内,光线昏暗,母亲将骨瘦如柴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窗外,庭院枯萎,天色阴沉,紧接着,大雪纷飞。洋洋洒洒的雪花像棉絮一样飘落在屋顶,堆积于庭院,覆盖了柚子树……三我在苍凉的黄昏匆忙回到了村庄。我仿若一只敏捷的兔子,在母亲的呼唤下,奔跑在村庄,飞快地跳跃陡峭的山路,抵达山坳之上的凄凉的老屋。母亲已经变成一个小小的盒子。她安静地放置在老屋大厅。我跪倒在母亲灵位前,泪光闪闪望着燃烧的香火。时间的火炉把母亲化为灰烬,她疼痛的身体,疼痛的一生,归于尘土。母亲的房间堆满她还未来得及吃的柚子,它们一个个干瘪、发霉,像泄了气的足球,被遗弃在冰冷的时光中。当我站立在老屋院子时,满目萧条的景象仿佛把我带回了二十年前。村庄寂寥,河水沥沥,山风冰凉。家中光景清冷,房前屋内,满目狼藉。父亲正在柚子树下整理母亲的遗物。他弓腰佝偻,像一把竭力拉开的弓,集聚全身之力,对峙沉重的生活。在晶莹的泪光中,我看到站在寒风凛冽中的父亲,他身穿黑色上衣,脸色黝黑,满头白发,消瘦的背影显得十分落魄。我抬头一看,原本郁郁葱葱的柚子树变成光秃秃了,从头到脚竟然找不到一片叶子。它就像遭遇了一把熊熊的烈火,只遗留残缺不堪的树枝立于冰冷的寒风之间。父亲说,你母亲重病期间,院子里的柚子树长满卷叶虫,树叶枯萎,不到半个月,绿盖如阴的树只剩光秃秃的树枝,看不到一片叶子。当柚子树叶都掉光时,母亲也走了。我含泪凝望这棵柚子树。这是一棵有灵性的树,一棵有情感的树,一棵有灵魂的树。它和母亲心灵相通,它陪伴母亲,懂得母亲。母亲出殡的清晨,她的骨灰盒从老屋大厅搬到了院子里的柚子树旁。我们在柚子树底下绕着母亲的骨灰盒,为她作最后的告别。第二年清明,我回到老家给母亲扫墓。当我站在老屋前,我看见院子的柚子树又抽出了嫩绿的新枝,碧绿的树叶绿得发亮,一朵朵粉白的花朵像火种一样,点燃绿意盎然的春天。经历一场劫难后,柚子树显得愈加生机勃勃。现在,这棵柚子树成了我故乡最大的牵挂。它在,母亲仿佛就还在,想到它,我就自然想到了逝去的母亲。每次回乡,我都习惯久久地站在柚子树下。这棵柚子树底下埋葬了我对母亲点滴的怀念,无尽的悔恨,还有我只剩归途的余生无穷的疼痛……刊发《散文》年第8期,发表时有删减。
欧阳国,年出生,江西兴国人,江西省作协会员。作品见于《散文》《星火》《安徽文学》《满族文学》《南方文学》《青春》《散文选刊》《人民日报》等报刊。获江西新闻奖、江西报纸副刊好作品奖、白鹭洲文学奖等。出版散文集《身体里的石头》(江西·重点作品创作扶持项目)。
《身体里的石头》
欧阳国著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年6月出版
表达与发现美,有温度的文字,照亮前进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