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西孤儿院纪事饥荒重灾区二

(续)

《定西孤儿院纪事》姐姐(5)   

我姐忙说,要馍馍的。   

要馍馍的?那人反问了一句,接着又说,三更半夜的你们要馍馍哩!   

老大大,我们是往靖远去哩。走到北边的山梁上看见狼了,不敢走,折回来了。   

放羊的说,你还背着个人?   

姐回答:是我兄弟。老大大,我兄弟冻零干了,(注21)你叫我们在你房里缓一下。

去去去,我这里没处住。   

放羊的大声说完转过身去就要关门,但我姐紧蹿两步用身体抵住了门板。我理解姐姐的心情:真要是被那人拒之门外,我们可就麻烦了,因此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同时我姐又说,老大大,把我们留一夜嘛。   

但放羊的吼开了:哎,你还进来了?出去!出去!谁叫你进来的!   

但我姐挤了进去说,老大大,求你了,叫我们缓一下嘛。

那人还是吼,谁是你的大大!出去!出去!出去!   

姐姐不仅不出去,反而把我放下了。我因为腿冻得没了知觉,一放下就跌倒了,坐在地上,咚的把地砸得响了一声。这时我看清了,这个放羊人大概四十岁的样子,一脸胡子,很凶的样子。但姐姐不害怕,姐姐和我被人骂惯了:滚!走开!这样的话我们一天不知道要听见几次。所以姐姐放下我之后继续央求:   

老大大,叫我们缓上一夜嘛。没处去呀,这荒山野岭的。你看,我兄弟已经冻得站不住了。   

放羊人还是不松口:我管你站住站不住哩!我这么小个房,这么小个炕,你们两个人一睡,我到哪里睡去!   

的确,他这间房子很小,二三尺宽的一条地,不足四尺宽的窄溜溜炕。我姐忙说:老大大,留一下我们嘛,可怜可怜;我们不上炕,就叫我们在地下蹲一夜也行。   

可能是我姐说的在地上蹲一夜也行的话打动那个放羊的了,那人在炕上坐下了,打量着我姐问起话来:你们是哪达人?咋到这里来的?   

对于这一类的问题,我和姐姐一天不知道要回答几次,而且都是说实话,——我们是通渭第三铺公社的人,我爷饿死了,我大饿死了,家里剩下我奶、我妈、和一个妹子,我们姐弟三个人出来要饭,二姐又丢失了,不知死活……而且,这天我姐还说起了我二爸、三爸和四爸家的情况,三爸死了,三妈到陕西要饭去了……

我姐要饭有经验了,为了打动人心,得到同情,一说起来就痛哭流涕,往往就是最严厉无情的人,听了也为之动容。所以这天我姐说完,那个放羊人就不撵我们了,还说噢,你们家这么可怜!   

于是,我姐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放到炕上,接着央求:老大大,可怜一下我兄弟,我们家就这一个后人,你行个善,叫我兄弟在炕上暖和一下。我在地上蹲着都行呢。   

缓上一夜就缓上一夜吧。放羊人终于松口了,但他眼珠一转又说,我答应你们两个在这达过夜,你们给我啥好处哩?

你要啥好处?我姐惊讶地问。   

啥好处?嗯……这话……当着你弟弟的面,我还不好说……

那人不知为什么突然就吱唔起来,脸上的表情有点不自然。

你说嘛。我姐催他,看着他。   

还真有点……不好说。那人似乎还真有点难言的样子,站了起来,扭过脸去不看我和我姐,但他沉默片刻后又说,走,你到外边去,我跟你说个话。   

我姐怔了一下说,到外边做啥呢,怪冷的。你有话就在这达说嘛。   

但那人噔噔噔几步走出门去了,在门外喊,你出来,到旁边草房来,我跟你说话。   

我姐没出去。姐可能觉出了什么不祥的事情,坐着没动。后来那人又喊了:你出来不出来?我姐看了看我,说,栓拴,你坐着,我出去一下。   

我姐出去后在门口站着说,你有啥话你就说嘛,但那人的声音说,你喊啥哩?来,到草房来,我在草房跟你说,外面太冷。接着,我就听见了门轴的吱扭的响声和那人的招呼声:进来,进来。   

我不知道那人说了些啥话,但我姐很快就回来了。煤油灯的光线照在姐的脸上,我看见我姐的脸色红红的,又像是很生气的样子。接着那人也跟进来了,很厉害的声音说:怎么,你不答应吗?我姐咬着嘴唇说,不行!

那人很凶的样子,很吓人地说,不行?不行了你们就走!我这里不招你们!你和你的兄弟愿到哪睡去就到哪睡去!

我姐不说话,在地上站着,背朝放羊的,也背朝着我。后来,她默默地把头会儿进门后从头上抹下来的一块棉线织的遮风挡寒的头巾拿起来,默默地包在头上,然后拉我:拴拴,下炕,咱走。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不想走。我知道,出了门就要受冻。我说那个放羊的:老大大,你不叫我们睡吗?

放羊的脸上一种怪模怪样的表情:娃娃,不是老大大不叫你睡?是你姐不愿意在这达睡。

我又问姐;姐,你咋不愿睡?

姐不回答,厉声喊,下炕,叫你下炕你就下炕。走!

我一下子哭了:姐,就在这达睡吧,外头冻死呢……

姐突然哇的一声哭了,接着扑腾一声跪在地上,哭着央求:

老大大,你就可怜我一下。我已经许了人了,说下今年娶亲的,闹年成才没娶……你可怜一下我,我把你认个干亲,你是我干大,行不行?

不行不行,你想走就走,领上你的兄弟快走……那人说。

我姐还是哭着说,干大,你是我干大。不管你认不认,我都叫你干大。干大,你可怜一下我和我兄弟。我兄弟一出门就得冻死,就得叫狼吃了。可怜一下,行个善……

那人说,不是我不可怜你兄弟,是你不可怜你兄弟!你就不要怪我不行善。

《定西孤儿院纪事》姐姐(6)

姐说,干大呀,你行行好,救我兄弟一命……   那人说,少胡说八道,谁是你干大,谁球稀罕你叫一声干大!走!领上你兄弟走,滚出去!   

以我当时的年龄的确辨不清当时出啥事了。我那年才十岁,还不懂事呢。我只是感觉出来那人不叫我们住他那达,是因为那人要我姐做一件事,而我姐又不答应。于是我就问我姐:姐,他要做啥呢,咋这么凶?   

我姐光是哭,不回答我。哭了好久,她像是作出了决定,她又摘下了头巾,咬着嘴唇对我说:拴拴,不走了,咱们不走了。睡吧,你先睡。姐等会儿就睡……   

那个放羊人笑了,说,这就对了。把你个要馍的,还高贵得很!你当你是啥人?皇亲国戚?青枝枝绿叶叶?   

我不懂那个人说的啥话,反正是他不撵我们走了,我就放心了,放心地脱了棉袄钻进被窝里了。睡着了。羊圈里的炕都烧得热,有羊粪……这一觉睡得香得很,直到我姐把我叫醒。我们在人家过夜的时候,我姐经常半夜里把我叫醒。那时我身体弱有时把人家的炕尿湿。但这天姐叫醒我之后没叫我下炕尿尿,却说,拴拴,穿鞋,咱走!这时候天还没大亮,就见门缝里刚刚透进来一束淡淡的清光。我跟姐说天还没亮嘛,急着咋哩?我还想睡。但姐不解释,态度很粗暴地一把拉起我来,不等我穿鞋,她就把鞋给我穿上了,拉着我出了门往山梁上爬去。   

姐好久没说话,就是走。等到上了山梁,姐才回过头来说:   咱回,回家去!   

这时我才看见姐的眼睛哭得红红的。姐跟我解释:咱回家吧。快过年了。我想娘、想奶奶了。   

我说我也想娘,想奶奶。   

我们就沿着山梁往南走,往通渭走。   

我们离开的时候,那个放羊的老大大在羊圈的炕上睡得跟死猪一样,打着呼噜

我和姐姐是大年初一回到槐树湾的。那时我娘已经去世了,奶奶活着,妹妹活着。到家还是没吃的,第二日早上我姐又出门要饭去了。我跟着奶奶过了一个月,妹妹先殁了,接着奶奶也下场了,生产队就把我送到了公社的幼儿院去了。   

我再见到大姐,是一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我已经到了定西孤儿院了,上一年级。那是七月的一天下午,孤儿院李院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去了,说是有人来看我。原来是我大姐。大姐说她要饭去陕西了,她是从陕西回到定西,然后要回通渭县家里去,在定西城里遇到了年家湾村的年至真。年至真是和我一起来孤儿院的,他比我大两岁上四年级,和几个大娃娃在定西县的大成小学上课,在孤儿院吃住。他在去上学的路上认出了我姐,告诉姐我在定西孤儿院呢,我姐就到孤儿院来看我了。我姐问我孤儿院能吃饱吗,我碍于李院长的面不好说挨饿的话,就说能吃饱。我姐说能吃饱就好。   

那次来孤儿院看我,我姐还买了一把枣给我吃。那时枣刚下来,我姐用一个手巾包着。   

到兵团工作以后,两三年我就回家探一次亲,探亲就是看大姐。不回家的一年,过年时给大姐寄几十元钱。大姐还在世。大姐成家后生了三个儿子一个丫头,丫头出嫁了,大儿二儿成家了,小儿还上高中呢

十八年以后大姐打听到二姐那次出去要饭在靖远县的周家咀跟了个男人。年我和大姐专门找去了,找到后二姐不认识我和大姐了,我和大姐也认不出二姐了。

注1:甘肃中部地区习俗:把父亲叫大,父亲的大哥叫大大,二哥叫二大……父亲的弟弟排行老几就叫几爸,如二爸,三爸……如此类推。 

注2:年,甘肃省委决定要把发源于甘南藏区的洮河水全部引流到陇东董志塬的“伟大的共产主义工程”,途径中部干旱山区,修一条“山上银河”。十六万民工苦干三年,以失败告终。   

注3:五六七十年代,农民除了交公粮,还要把余粮卖给国家;余粮是有定额的必须卖的,农民把这种粮叫做征购粮。由于各级领导左倾和浮夸,吹牛放卫星创高产,征购粮定额很高,有些地方把全部口粮交征购还完不成定额。 

注4:类似于油菜的一种油料植物,菜籽榨出的油味苦,其叶片可煮熟漂洗之后食用,味同苦苦菜。 

注5:荞麦分甜荞苦荞两种,甜荞独杆儿,产量低,生产期短,霜一打就枯死,苦荞生长期长,耐寒,产量高。

注6:甘肃中部山区最高山脉,主峰海拔公尺。跨省的西(安)兰(州)公路和华(家岭)双(陕西双石铺)公路经过这里。

注7:甘肃大部分地区把院子叫庄子,几代人居住过的院子叫老庄。 

注8:方言,不说话,不出声。   

注9:西北农村冬季烧火炕取暖,烧炕用的柴草谷衣麦衣树叶和晒干了的驴马粪统称添炕的。   

注10:方言,胡涂,神志不清。

注11:方言,一个村子只有一户人家。 

注12:方言,土豆,马铃薯。   

注13:方言,住下,睡下,待下。 

注14:方言,中午。   

注15:方言,取,装,抱。   

注16:西北某些地区高寒,为提高地温以利农作物生长,便在田里铺一层石子用来吸收太阳的热量,这样的农田叫压沙地。

注17:方言,说话,聊天。 

注18:方言,可爱。   

注19:方言,没继承人,没儿子。

注20:方言,咬,扑。 

注21:方言,不行了,形容情况不妙,很严重。

年2月天津塘沽   

《定西孤儿院纪事》第三部分   

《定西孤儿院纪事》华家岭(1)   

华家岭   

芬儿一旦决定回家,就心焦火燎地赶路,连要饭的心思都没有了;她领着弟弟顺着南北贯通会宁县的祖厉河畔的公路往南走,饿了就在路边的村庄要口汤喝。三四天时间,就进了会宁县城。前一段时间要饭往北走,她领着弟弟没敢进会宁城,怕被城里的收容所扣住遣送回去,可这次他领着拴拴直奔县城。她对弟弟说,咱就到收容所去,叫公家把咱押送回去。收容所有汽车,说不定到家还能赶上过年。   

芬儿还真说对了。拴拴跟着她打听收容所找到城西南角的一个收容所的时候,正是吃晚饭喝糊糊汤的时候。六七十个被收容的乞丐排队打汤,一个穿蓝色制服棉袄的干部站在打汤的地方说:吃完饭,你们就休息,明天送你们回通渭去。   

收容所设在了一家私人的庄子(注1)里,有两排平房,还有两三间土坯旋砌的土窑。这里只有几个民政局的干部,还有雇来做饭的和协助工作的几个城镇居民。看来,这个收容所是专为收容乞丐而设置的,因为没有一个警察。   

一人一碗谷子面的糊糊汤喝完,乞丐们就被赶进了土窑,门外上了锁。乞丐们拥挤着在铺了麦草的地上过夜,没有炉子取暖。好在风刮不进来,又都是风餐露宿惯了的,没有人喊冷,只有呻唤声,咳嗽声,且渐渐平静下来。   

有一件事姐姐没说对:没有什么汽车。第二天早上起来,民政局干部就叫大家排队。还是那个穿蓝色棉制服的人喊:走了!走了!排好队!有人叫唤起来:不给些吃的吗?蓝色棉制服说,走,联系好了,在前头路上吃饭!有人说给上些吃的嘛,不吃饭能走动吗?蓝色棉制服说,走,少废话!给上些吃的?给上些吃的你们腿攒劲(注2)了,跑了!另一个工作人员大声喊:放心走,饿不着你们。背着粮哩!   

人们看时,几个身体有劲的乞丐背着面口袋跟在一个干部后边走出大门去了。   

人们似乎放心了一些,不吭声了,跟着这两个民政干部走出院子。什么样的人都有,五六十岁的老汉,老婆子,中年男女,十来岁的娃娃,夫妇领着孩子的。共同的特点是衣着破烂蓬头垢面,脸色蜡黄,很多人有棉袄没有棉裤,出了院子冷风刮来,人就索索地抖起来。民政局干部的担心是多余的,走了不长一段路乞丐们就拉开了距离,零零散散了,但没有人逃跑。看来,这些人不论是自愿还乡还是被迫还乡,都是听话的。有些人身体很弱,但挣扎着努力前行。   

押送这些人的总共五六个人,一开始他们都很负责任,不断地喊叫跟上!快跟上!今天走到华家岭呢!到那儿就有汽车了,把你们送回家去!后来就都不吭声了,和乞丐们混在一起走,因为他们也看出来了,这些乞丐都是想回家过年的,也都走得很努力。   

拴拴和一个中年人走在一起。早晨一出窑门,民政局干部就把姐姐喊出去了,叫姐姐背上些粮食,前边走。昨天一进收容所,管理干部就认下她了,认为她自觉来收容所的,可靠,她的身体也高也强壮。她便把弟弟托付给了昨天认识的一家人。   

昨天晚上喝完了汤在土窑的麦草上躺着的时候,姐身旁坐着个女人,三十七八岁的样子。那女人是全家出来要饭的,一个男人在旁边躺着,还有个十五六岁的女子在两人中间坐着。那女人看他俩是新来的生面孔,就问姐:你们是哪达人?姐回答,通渭第三铺人。又问哪个村?姐说槐树湾。一听是第三铺槐树湾的人,那个男人翻身坐起来问,槐树湾?槐树湾谁家的?姐说我大叫那永福。那人叫了起来:那永福,你是那永福的丫头吗?你认得我吗?姐姐摇了摇头反问你认得我大?那人说,怎么不认得呢,我是袁家沟的何家嘛,离槐树湾十一二里路嘛。我还去过你家。你家有爷爷奶奶,还有你大你妈,有两个丫头。姐姐纠正他:三个丫头。那人说,两个,那次到你家,你大说的两个,还有个男娃。姐说,男娃就是我这个兄弟,可丫头是三个,我还有个碎(注3)妹子哩。男人说是吗?你碎妹几岁了?姐说五岁了。那男人说,那就对着哩,我是五六年前去的,你碎妹还没出生哩。唉,日子过得真真快!那年我是做啥呀……对了,那是我家的牛跑了,我到槐树湾的山沟里去找,回来渴了,想喝口水,进了你们家的。以前就知道你大,也见过面,没说过话。那次见了,就认识下了。

昨晚那人还问了姐许多话:为啥出来要饭?都到哪些地方要的?姐一一回答了,那人不断地叹息,叹息人生无常,叹息世事艰辛。   

由于谈得热火,早晨民政局干部把姐叫去背粮,说背粮的要前边走,姐就把拴拴托付给这家人了。姐说,何大大,我前头走了,收容所叫我背口粮呢,就是大家路上吃的。你把我兄弟领上。

乞丐们出了会宁城,先是沿着通(渭)会(宁)公路走,后来就脱离了公路,沿着田间小道,沿着村道,顺着河谷,爬坡翻梁前行,向着高耸的华家岭方向。有些人喊起来,怎么不走正路呢?民政局干部说,走捷路呢,今天要赶到华家岭。   

这一走就走了半天,到饭时候(注4)已经走进华家岭的群山之中了,周围都是白雪皑皑的山梁,民政干部还催着大家快走。乞丐的队伍拉开了距离,稀稀拉拉有二三里长。有些人走不动了,喊腿痛,喊饿了,但民政局干部说,再坚持坚持,到王家寨子吃饭。   

拴拴不知道王家寨子在哪里,只是咬紧了牙关跟着走。 

终于,太阳滑过头顶了,乞丐的队伍走进了王家寨子,一个向阳的山坡坡上的一片村庄。先期到达的一个干部在村口路上站着,招呼后边走来的人:到这边来,到这边来,在这个庄缓一下,喝汤。   

先期到达的乞丐们已经在烧汤了,分在两户农民家里。那拴拴进去的一家正好是姐姐烧汤,已经烧熟一锅疙瘩汤了。农民家的锅小,烧了三四锅,人们才吃饱。——这一顿饭还真吃饱了,民政局干部知道今天的路远,还都是上坡,舍得下面,疙瘩汤里有许多指甲盖大的面核核。   

先喝完汤的人,民政局干部催着叫先走。乞丐们分成两三拨出发了。姐姐叫拴拴还是跟着那个袁家沟的中年人走,说到华家岭收容所见面。姐姐还要给没喝汤的人烧汤。   

那拴拴跟着人走,路越来越难走,一个劲儿钻沟,爬坡,有些地方小路被雪埋掉了,民政局干部领着他们走,雪有半尺厚。后来上到华家岭了,沿着山梁上平坦的公路走。公路南北方向,公路上汽车轧出的辙印层层叠叠。风大极了,也冷极了。刮的西北风。   

《定西孤儿院纪事》华家岭(2)   

这时候天已经黄昏了,那个中年人说还有十多里路就到新站了。那拴拴前后左右看去,他们走的这道山梁最高,两边的山都矮。云彩在他们脚下,太阳也在脚下,太阳在云彩里藏着,把云彩烧红了。   

又走了五六里路,太阳从西边的云彩后边消失了,他们前方的公路边上出现了一个村庄。这个村庄不小,有些房顶的烟筒冒着淡淡的蓝色烟雾。这是麦秸、谷草燃烧的烟雾,它和城镇的烟筒里冒出的黑烟不一样。蓝烟一出烟筒就像被扫帚刷地扫掉了,消失了。华家岭的风太大了。风把拴拴的两条套着穿的单裤刮得哗啦啦响。虽然他的脸已经冻木了,但还是被风打得疼痛难忍。

娃娃,你现在阿么(注5)办哩?我们不走了。   

走到那片村庄旁边了,那个中年男人站住了说。拴拴不明白他的话,看他。他又说:我实在走不动了,这达有个熟人,我们要到这里站(注6)一夜去。你是往前走呢,还是在这达等你姐呢?   

拴拴听明白那男人的话了,突然就觉到了骇怕。从会宁城出来,姐走在前头,吃过中午饭姐留在后边给人烧汤,现在,姐还落在后边很远的地方,而他们前后走着的人一个也看不见了。这个人说他们要到熟人家去,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天已经黑下来了,左右看出去都是深沟,深沟被夜色填满了,如同万丈深渊一样可怕。他的前面是一座黑魆魆的山头,脚下的汽车轧下的辙印往那个山头爬去。   

娃娃,你往前走吧。这里是老站,往前五六里就是新站。收容所在新站,前边走的人都到新站去了。那人又说。   

拴拴一点儿都不明白这个人说的老站新站是什么意思。还在明清时代,华家岭上的这条铺满积雪的道路,就是中原通往定西、兰州的必由之路,无数的商旅马帮、左宗棠征伐甘(肃)新(疆)的大军就从这儿走过,这儿形成了盛极一时的驿站和兵站。民国二十六年,国民政府出于抗战的需要,开始修建和拓宽这条驿道,二十九年贯通的西(安)兰(州)公路在老驿站南边三公里处建立了汽车站,修建了很高级的招待所,苏联援华战争物资经由此处运往抗日前线,中央大员和地方官员来往于东部和甘新青之间也要在此处落脚住宿。拴拴又一次回顾走过来的茫茫雪路和瞻望黑楚楚的前程,心都颤抖起来:大大,你把我领上吧,我跟你去蹴一夜(注7)。   

中年男人也回头和前瞻了片刻,很为难的样子说:那就走吧。

那一家人进了一个土墙土房的院落。主人烧汤招待,也给拴拴舀了一碗,但是睡觉时为难了:主人家就一盘炕,主人家两个大人两个娃娃,客人两个大人一个女子,打颠倒睡把一盘炕挤得满满的。中年男人就说拴拴:你就在地下蹴着吧。

拴拴在地上蹲了一会儿,华家岭上没有取暖炉子的农家房子跟冰窖一样,冻得他实在睡不着,便央求主人:老大大,叫我在炕旮旯上蹲着吧。我不占地方,就蹲着。   

主人不忍心了,说,上来吧。   

拴拴上了炕在炕旮旯里蹲下,但后来主人客人都睡着了,他也睡着了,歪着头,不知不觉就躺倒了。   

早晨起来,主人不做饭,客人也自觉,说,我们到收容所吃去。拴拴就跟着出来了。拴拴已经习惯和姐姐分开过夜了。他们在要饭的日子里,每走进一个村庄,都是分头要饭,——这样可以多要一口馍或者一口汤,因此,经常各自在给馍的人家睡觉,然后第二天早晨在村口碰头。但是,这天走到新站附近的时候姐姐在街口站着,一看见他就发火了,就像刚出来要饭的那一天对待二姐一样:你到哪里去了!   

他说,跟这个大大在人家屋里蹴了一夜。   

姐姐啪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我给你说过没有,在收容所等我!   

他不吭声。姐又说:你把我吓死了!我当成你叫狼吃了!怕你在路上冻死了!我等到半夜不见你,天不亮又在这儿找你。

拴拴不回嘴,他知道姐为他操心了。这时那个中年妇女说话了:你不是托付给我们了吗,我们能把你兄弟撇了吗?   

姐又高兴了,赶紧从手中的提笼里摸出个馍给拴拴,说快吃,饿坏了吧!   

还在从会宁与靖远县的交界处往回返的路上,在会宁北川的甘沟公社的一个村庄里,进了一个庄廓,一个人也没,家搬空了,但在一个房角上发现了几捧秕胡麻,里边也有许多雀粪和老鼠屎。拴拴和姐把粪拣出去把胡麻拿上了,又在一户有磨的人家磨碎了,又在一户给了两碗甜汤(注8)的人家搀上汤烙成了馍。这些馍他们舍不得吃,说带回家给娘和奶奶吃,还有妹子。他们姐弟俩人要饭每天能吃上些,身体已经强多了,饥饿感减弱了,能存住馍了。几个人回到收容所。进门的时候,头天管他们的那个穿蓝色棉制服的民政干部问姐姐:丫头,找着你弟弟了? 

《定西孤儿院纪事》华家岭(3)   

姐高兴地笑着回答找着了。然后,姐就跑到灶房烧汤去了。姐勤快,到了哪儿都帮人干活,人都喜欢,都愿意招呼她。   

一人两碗汤喝完了,人们都挤到收容所的办公室门口,问汽车啥时来?还在会宁收容所的时候,民政干部就讲了,会宁城里雇不上汽车,到华家岭汽车站再找车,那里是枢纽站,班车多,谁去那儿都可以坐上车,车票钱收容所出。但这时华家岭收容所的一个警察说话了:这么厚的雪,哪个司机敢出车?今儿个腊月二十九了,能走动的就自己走,走上回家。走不动的等着看,看来车不来车。很多人哭开了:这么厚的雪,怎么走到家呀?

很多人走了,他们回家过年的心切,他们也心里清楚,路上雪太厚不会来车的。拴拴姐没动弹,她帮着灶上的炊事员和会宁来的管伙食的干部把锅碗收拾洗净了,跟会宁那个穿蓝色棉制服的干部说,我兄弟小,昨天走了一天,腿肿了,你照顾一下,叫我们缓上一天,也等一下车。有车我们坐车,没车我们明天走着走。蓝色棉制服说行哩,晚上你还给我们烧汤。

华家岭收容所是正式的收容所,有警察,有民政局干部,房子里有炕。这天华家岭的管理干部安排拴拴和姐和其他的娃娃们睡在炕上,大人们睡在地下。半夜里,拴拴身旁睡的一个小娃娃没气了,没人往外扔。门从外边锁着的,谁也出不去。早晨管理干部开门进来,看死娃在炕上躺着,把一个大人骂着叫抱出去撇了。那人撇完死娃回来,管理干部说,今天三十了,车肯定是来不了啦!做饭的也回家过年了,没人烧汤了。你们都自己走,想办法回家吧! 

本来剩下的人就不多了,离开收容所走了一阵,出了新站,拴拴和姐身边也就剩下袁家沟的那一家人了。雪厚得很,走起路来特别吃力,只听见咯吱吱的脚步声,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还有寒风的啸叫声。拴拴和姐与那家人没有走散,是因为两家人都住在第三铺公社,相距很近,动身之前两家人就说好的,一搭儿走。

他们走的是华双公路。这是一条以华家岭新站为初始站,通过马营公社所在地马营镇,再经过锦屏公社、通渭县城、碧玉公社……进入秦安县再去陕西省双石铺的跨省公路。从华家岭新站到马营镇二十公里,山大沟深,汽车路就在高高的山梁上逶迤旋转一路下坡。

他们计划这天要走到锦屏公社的坡儿川,总共是距新站三十多公里,但是走了不到十公里,那个男人就走不动了。婆娘娃娃们停下来等。等他跟上来时,瘦瘦的脸黄腊腊的,鼻梁上一道白印印直通到额头上。缓一下再走,男人又落后了,几个人站下来又等。这样数次,那男人站下来喘息,说:不行了,我走不动了。   

拴拴的姐有点着急:这么走,啥时间能到家?   

那妇女也是黄渣渣的脸色,也是走得气喘吁吁。看出拴拴的姐不耐烦了,替丈夫解释说,饿的,前天一个猛子走了八九十里路,乏劲没缓过来,今天一口汤也没喝上。   

拴拴姐说,强挣着走这梁也要走下去,到马营再缓着。   

那妇女说,实在是饿了。   

拴拴姐说,哪一个不饿?要强挣着走嘛。   

那妇女说,丫头,男人比不上女人娃娃,饿起来饿得劲大(注9)。   

拴拴姐说,这咋办呢,才走了十几里路?   

拴拴姐说完这话,扭过脸去朝着山梁旁的深沟看着,心里想这事该如何处理。很快地她就在心里作出了决定,就弯腰放下胳膊弯儿上挎的提笼儿,又摘下挎在肩上的一个面口袋。自打从会宁县城出来,这两天又背粮食又烧汤,她和民政局管伙食的那个干部混熟了。昨天晚上烧汤的时候,那个干部把八九斤谷子面连同装面的口袋递给她了,说丫头,明天食堂就不烧汤了,我们也要回会宁家里过年呢。这几斤面你拿上,领上你的兄弟回家去。当时她快乐的脸上都放光了,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大大说,你拿回家去吃嘛。那个干部说,丫头,这是公家的,你拿走没关系,就是预备下叫你们吃的嘛。我拿回家可就犯错误哩,可不敢拿!她接过面粉之后,昨天在灶房里就找了根麻绳扎紧了袋口,另一头扎在面袋底上;今天上路的时候,麻绳塔在肩膀上,面口袋吊在腋下,就像是挎着个书包。她再把提笼儿挎在胳膊弯儿里挡住人们视线,于是,不盯着看的人就发现不了了她背着八九斤面粉。

昨天往口袋上拴麻绳的时候,她还把提笼里的几个胡麻面馍馍也放进面口袋里去了。此刻她背对着那一家人解开了袋口上的麻绳,伸进手摸出一个胡麻面馍馍来。馍馍上沾了些灰黄色的谷子面,她抖了抖,另一只手伸进去把馍馍上粘着抖不下来的谷子面抹进面口袋,转过身把馍馍递给那个男人说:你把这个馍馍吃上。   

一开始那个男人没太在意她的举动,当她解开口袋抹去馍馍上的谷子面的时候,那个男人的眼睛才注意起她的手来。她把馍馍递过去,男人的手就抖得啪啦啦的接住了。嘴里说了一句很感激的话:   

丫头……大姐姐,我怎么报答你哩……   

拴拴的姐姐说,报答啥哩。你吃上了我们赶路。   

那男人手抖得厉害,把馍馍举到嘴上。一开始他伸了一下舌头,想舔一下粘在馍馍上的谷子面,但他的嘴干,他便伸着舌头舔了一下牙齿,又舔了舔唇,然后才用舌尖尖舔了一下馍馍上的谷子面粉。   

生谷子面有点甜味,他的舌头在嘴里转动着,转了很久。他一定是品出了甜味,且长时间地品味着甜味,香味。接下来他就三口两口把胡麻面馍馍吞进肚子去了。胡麻是榨油的材料,香得很,且滑润不扎喉咙。只是他吃得太猛了,噎住了,他闭紧了嘴伸着脖子鼓着眼睛咽下去了。

唉,香得很!   

《定西孤儿院纪事》华家岭(4)   

后来他说,并且舔了舔手指头。   

出门要饭的后一阶段,由于天天能要上饭,拴拴和姐姐的饥饿感已经不那么强烈了,所以那男人吃胡麻面馍馍的时候,他们两人静静地站着看那人的吃相。那母女两个人也一动不动地站着看。待那人吃完了,姐像是可怜自己一样叹息了一声:   

唉,遭的这罪!   

她转身弯腰准备系口袋,接着走,但这时那个妇女说了一句:

大姐姐,把你的馍给我的丫头也给上一个。   

拴拴姐姐看了她一眼,说,这馍馍我是给我娘我奶奶存下的,自个儿都舍不得吃。   

那妇女说,给上个嘛,大姐姐。   

那个和姐姐年岁相仿的丫头也说:大娘娘,给上个馍馍。

啊呀,这种声音拴拴太熟悉了——离家要饭的第三个傍晚,那是在沙家湾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姐姐就是第一次这样要饭的:

大奶奶,给上些吃的。   

突然,拴拴就热泪盈眶了,说姐姐:   

你就给他们一个嘛。   

姐姐瞪了他一眼,像是生气了,但是略为停顿一下,又弯腰从面口袋里掏出个馍来,掰成两半,分头给了那母女俩。口袋里还剩四五个馍了,姐的手伸进去模了好久,掏出一个小点的,像小娃娃的手掌那么大那么薄的,跟拴拴说:   

你把这个吃上。   

拴拴说了声给娘留着,转身走起来。他这几天特别想娘:自己和姐姐能要着吃上馍馍,能要着喝上面汤,能要着吃上洋芋,可娘和奶奶在家里吃的什么:草胡子根,荞皮,麦衣……他跟娘跟姐姐曾经把苞谷秆秆切碎炒干,放在磨子上推。苞谷秆秆进不了磨眼,娘用一根柳树枝子往下捣。苞谷秆秆磨成粉吃,扎嗓子,的确咽不下去……   

拴拴才走出十几步远,就听见姐姐短促地尖叫了一声:

拴拴!   

姐!他叫了一声。   他扭脸往后看,一下子惊呆了:那个男人抓住了姐姐手里的面口袋,姐姐用力往回拽,那男人就是不松手。提笼儿在附近的雪上横着。   姐一边夺一边喊:快过来,我们一起夺!   

他反应过来了,噔噔噔跑过去。这时那男人已经扑倒在地了。那个男人身材虽然高大,却是虚弱,没力气,但扑在雪窝里之后,还是抓住口袋不放,姐夺不下来。拴拴跑过去拉住了姐的胳膊,往回夺。那个妇女也扑上来了,他怕男人捏不紧口袋,干脆双手也抓住了口袋。于是出现了这样的局势,八只手捏着面口袋往两边拉,且拴拴和姐姐占了上风:她们两人比那一对中年夫妇有力,那两个人随着他们姐弟两人的倒退而往前滑动。那个丫头在一边站着,惊呆了。   

猛的那个妇女喊起来:   

把剪子拿来,戳烂,戳烂了咱吃!   

那个手足无措的姑娘说:   

人家攒劲,把你打死呢!   

那妇女发狠道:   

拿来,赶快把剪子拿来!   

拴拴和姐以为那妇女吓唬她们,没当回事,一起用力夺口袋。不料那丫头还真拿了个剪子来,狠劲儿往面口袋上扎了一剪子。结果,嘶啦一声响,顺着剪子扎破的地方面口袋断成了两截,八九斤谷子面粉噗的一声洒了出来。由于双方用力很大,面粉在雪地上洒了一大片。   

拴着面口袋的麻绳没断,一头在拴拴姐姐手里,一头在那个妇女手里。   

拴拴和姐姐惊呆了,对方的两个人也惊呆了。然而双方很快就清醒了,姐姐去拾那几个胡麻面馍馍,馍馍却被那个中年男人跪在地上先搂在怀里了,用胸膛压住了。姐姐改变了主意,跪在地上捧面,但是捧了一捧,捧在手里还没地方放。后来她摘头巾想把面放在头巾里,可手冻僵了,一时又解不开脖子底下挽住的疙瘩。她又急又气,呜呜地哭,骂了起来:   

瞎熊!你们一家人都是瞎熊!说下的一搭儿回家,你们夺我的粮食!你们一家人都这么瞎帐(注10)!   

姐姐终于解开了头巾,铺在地,捧面,但捧起来的却是面和雪的混合物。面撒得太薄太均匀了!姐姐伤心得大哭起来!   

瞎帐!太瞎帐了!你们这些瞎帐……哇啊啊啊……   

不料那个妇女也发怒了,从丫头手里接过剪子向姐姐走过来,也破口大骂:   

你这个小杂种,你骂谁瞎帐,你骂我瞎帐吗?   

悲愤交集的姐姐骂道:   

《定西孤儿院纪事》华家岭(5)   

瞎熊,你过来,你过来看我不把你掐死!   

但是姐姐还是不由得跪着往后退了一下。虽然那个妇女没有她健康,手里却拿着剪子。那妇女也知道自己的优势所在,还就挺着剪子向前逼来,大声吼着:   

掐死?你要把我掐死?我今天倒是要看一下,谁能把谁整死!   

她的剪子唰的一下就捅过来了。拴拴的姐吓得往旁边跳了一步,这才躲过那把剪子。她嗷嗷地叫起来:   

嗷,要杀人了!嗷,要杀人了!你还真戳我哩……   

戳你!我今天要吃你的肉哩!那女人已经发疯了,掉转了方向又一次把剪子戳过来。   

拴拴的姐姐这一次极为警惕,呼地往后跑了几步,嘴里喊:

拴拴快跑!   

栓栓紧跑了几步,跑到姐姐身边去。   

姐弟两人害怕那女人追过来戳他们,跑出十几步远,但那女人并没有追过来。那女人跪在地上了,一只手拿着剪子,一只手从地上抓面粉,往嘴里塞。看来,那女人并不像如她所说要整死姐姐。于是,姐弟两人又慢慢地走了回来,两个人也像那女人一样,从雪地上抓面粉,并且,姐姐把头巾又摊在地上了,双手从雪上捧面粉。姐弟两人知道,损失已经无法挽回,那就能拾多少就拾多少吧,竭力多收拾几把带回家去吧。他们很清楚,这时骂和喊没有任何用处,与事无补了。但不料想,姐弟两人刚捧了几把,那女人又站起来了,挥舞着剪子扑过来,嘴里喊着:

再拾,你们再拾,我把你们戳死!

姐弟两人只得又一次后退。于是女人又一次折回去抓面吃去了。于是姐弟两人又一次试图接近,但又被那女人吓退。干脆,这次那女人追过来之后再也不去拾面粉了,而是吼着:

滚!走开!你们不要想抓一把走! 

在她的后边,她的丈夫,她的丫头,一把一把地抓面粉,往嘴里塞。

拴拴这时已经泪水汪汪的。他因为这巨大的损失而心痛不已破口大骂:   

我日你先人,你这个土匪!你们一家子都是土匪!我日你先人……   

姐姐没骂,姐姐明白,这个女人是在保护他们抢夺的成果,不叫他们姐弟染指。她也清楚,她和弟弟夺不回自己的面粉,骂是毫无用处的。她只是心疼失去的面粉,心疼得哭,抹眼泪。一边抹眼泪一边说:   

走,拴拴!咱打不过她,她手里有剪子!叫他们拾着吃去。把他们胀死去!   

姐姐和弟弟盘桓一阵子之后无奈地撤离了。三步一回头,五步一驻足,哭着抽泣着向马营镇方向走去。   

这天黄昏的时候姐弟两人走到了坡儿川。他们找了两三家人,想缓一缓,过夜,但没有一家人收留她们。不得已,他们在一个空庄廓里过了一夜。这个庄廓的家具摆得好好的,房檐下的台阶上垒着烧火用的木柴,一小捆一小捆码得很高,很整齐,一个冬天都烧不完,可家里没有一个人。姐弟两人抱了足够的木柴走进一间空荡荡的房子,在地上点火,围着火堆坐了一夜。姐姐抢着捧了几把面在头巾里,但他们没舍得吃,要留给娘和奶奶。

转天他们在几个人家里要饭,想喝上口汤再走,走完了半个庄子没要上一口汤。于是他们饿着肚上路了,往第三铺公社槐树湾走去。   

过了半个月那拴拴听到人们传言:华家岭到马营的山梁上死下着三个人:那三个人是一家子,第三铺袁家沟村的何家。他们背着的面粉叫人抢了,面粉洒了一地。他们吃了撒在地上的面粉,渴了就吃雪,胀死了!

注1:方言,院子,也称庄廓。   

注2:方言,有力气,体质好。   

注3:方言,小,最小。   

注4:方言,中午。   

注5:方言,怎么,如何。   

注6:方言,住宿,停,过。   

注7:方言,过一夜,凑合一夜。   

注8:方言,没有放调料的面糊糊。   

注9:方言,厉害,程度严重。   

注10:方言,混帐。 

年2月天津塘沽

《定西孤儿院纪事》黑眼睛(1)   

黑眼睛   

这天早晨又有几个小娃娃被送进病房来了,是李院长领着几个大娃娃抱进来的。保育员上官芳发愁地说,往哪里放呀,你看,挤得满满的。   

这些娃娃都是拉痢疾的。   

是换肚子的吗?   

是换肚子。   

上官芳再没说啥,匆匆忙忙把睡在大通铺上的娃娃们一个一个挪动,挤紧,腾出一个娃娃的位置,放下一个娃娃,再挪再挤再放下一个……等到她安排完娃娃,李院长才问:   

林大夫呢?   

林大夫昨晚上昏倒了,我给打了一针葡萄糖,现在他的房里睡着哩。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不是跟你们说过吗,有啥事情要跟我汇报?   

天快亮昏倒的,没顾上跟你说呢。忙得很。林大夫三天三夜没睡觉了,瘦成一把柴了。   

你这达有纸吗?   

有,林大夫开方子的。   

李院长在医院处方笺上写了两行字之后说,你把这条子送给马老师去。叫他一定要安排,从今天起,林大夫和有病的娃娃们一样吃病号饭。   

睡在这间房里的都是病号,有大的,十二三岁,有小的,才两三个月。这些娃娃进儿童福利院的时候,大部分都瘦得坐不住,吃过饭就躺倒了。有的娃娃穿着新换的棉衣,里外三新,坐在台阶晒太阳,头垂在胸前或歪在肩膀上。坐着坐着就躺倒了,把新衣裳沾了一身土。没办法,他们的骨头没有支撑头颅和身体的力气了。新新的棉衣几天就变成旧衣裳了。   

最头痛的还是换肚子。   

这些娃娃在家里没了父母,没吃的,成天在麦场拾麦颗颗,吃草籽,吃荞皮,吃葛蓬。榆树皮磨成面煮汤是他们最好的吃食了。他们的肠胃已经习惯了吃草,进了儿童福利院,吃白面馍,吃豌豆面的散饭(注1)和搀了洋芋块块的禾田面(注2)的汤面条,很多孩子的肠胃倒不适应了,拉痢疾,呕吐,头上长疮。娃娃们和福利院的老师以及保育员把这种现象称为换肚子。医院的儿科病房住不下这么多换肚子和患有其他疾病的娃娃,福利院不得不成立个病房,把医院小儿科最权威的大夫借调过来,长期在这儿工作。   

早晨是病房最忙的时候,娃娃们要拉要尿,要洗脸。有些娃娃把脓血拉在铺上还不知道,上官芳和给他帮忙的几个孤儿当中抽出来的大女子忙了两个钟头,把屎(注3)把尿,换褥子擦被子,忙得不可开交。   

上阿姨,秀秀又把下了。一个叫黄玲珍的大女子喊。   

把下了你给擦掉就行了,喊我咋呢?上官芳说,她自己正在给一个娃娃把尿。   

她还吐了!   

吐了就擦掉嘛。你没擦过嘛!上官芳有点不满意的口气说。

你来看一下嘛!   

黄玲珍不屈不挠,上官芳便有点急火攻心的样子,放下尿尿的孩子之后顺着两张大通铺中间的过道咚咚咚走过去,粗厚着嗓子说:   

咋了?咋了?   

黄玲珍手里抱着个小姑娘,就两三岁的样子。她的腿被黄玲玲的双手分开着,摆在地下的便盆里有一点点脓血。黄玲珍说,你看枕头边上。   

枕头旁边有一大摊血。   

黄玲珍又说,那是吐下的。   

上官芳觉得问题严重了,大声喊一个正在给另一个小娃擦脸的大女子:改娃,你快去把林大夫叫一下……   

谁知她的话还没说完,林大夫推门进来了,问:出什么事了?   

《定西孤儿院纪事》黑眼睛(2)   

上官芳说,林大夫你快来看一下。这是李院长刚才送来的个娃娃,又吐又拉。吐的是血!   

林大夫叫林保新,福建人,上海医科大学毕业,年支援大西北建设来到定西专区的,还不到三十岁。他过去看了看,说,快,给她输液!   

很快就输上液了,林保新开的药方,上官芳扎的针,输液瓶挂在头顶上。这是一间大房子,像是仓库,从这头到那头两排大通铺,中间过道的上空扯了一根铁丝,专门用来挂输液瓶的。

这是年的初冬。这一年的夏季,饥荒迅速地从通渭县蔓延开来,蔓延到定西专区各县,蔓延到相邻的平凉专区和天水专区,蔓延到甘肃全境。定西地委的领导指示定西专署儿童福利院要扩大,要多收孤儿,因各县民政局的压力太大。于是定西县和陇西县的许多孤儿都送到这儿来了,大的十三四岁,小的才两个月。大娃娃们住到了新开辟的福利院二部——原地委讲师团院内,小娃娃们还留在老地方——专区物资局和征用的两家私人宅院里。   

病房设在物资局的一个库房里,住了五六十个患病的娃娃。只有一个大夫,一个保育员,还有几个孤儿当中挑出来的大女子照看他们。   

输上液体之后,上官芳支使那几个大女子给娃娃们擦脸,她坐在床头上守着那个小姑娘。   

这小姑娘她看见过。前两天她从院子里走过,见几个来得早已经换过肚子恢复了健康的小姑娘跳房房玩,这小姑娘腿软得站不起来,在台阶上坐着,但她又不甘寂寞,就从台阶上爬下来,往人多的地方爬。   

这娃娃除了一双大眼睛朴棱朴棱地动,身体已经没一点精神了,静静地躺着。脸白得像一张纸。她的头皮光溜溜的泛着青光。进了福利院的男娃娃女娃娃都要剃头,他们原先的头发里长满了虱子。伤寒已经在福利院肆虐两次了!剃完了头到县人民浴池洗澡,换上新衣裳。旧衣裳在澡堂子的院子里就地点火焚烧。   

小姑娘的脸上有一道伤疤,从鼻梁到左边的脸。   

小姑娘的眼睛朴棱朴棱闪着,眼睛盯着铁丝上挂的输液瓶,又看看上官芳。上官芳看出小姑娘疑虑不安的神情了,因为娃娃们都没输过液,看着一个大瓶子挂在头顶既新奇又恐惧。为了消除孩子的疑虑,她说:秀儿,这药给别人都不打,给你用上了。明天你就不拉肚子了。这是好药。   

秀秀摆在枕头上的头点了一下,大眼睛朴棱了一下。这孩子的眼睛出奇的大,眼珠又特别黑,还是双眼皮。由于消瘦,双眼皮的褶线非常清晰。眼睫毛又密又长。   

秀儿,你是哪里人?   

我家是陇西的。 

你咋来这儿的?   

牲口驮来的。   

为了和孩子多说话,上官芳故意说:秀儿,你本事大得很——你才几岁,就敢骑牲口?   

不是骑来的,是驮来的。一个驴驮的,一边一个背斗,我在这边的背斗里,我哥在那边的背斗里。   

你哥呢?你哥叫啥?   

我哥殁了。牲口到福利院,邢大大卸背斗哩,一看我哥没气了。李叔叔叫邢大大驮回去了。   

想着通过谈话转移孩子思想的不安,不料引出如此沉重的话题。怕孩子伤心,上官芳立即转移话题:   

秀儿,你把不把?   

想把。我忍着呢。   

能忍住吗?   

我用力忍着。我不愿意麻烦阿姨。   

要把还得把,阿姨不嫌麻烦。   

阿姨,你真好。   

这时候好几个孩子要拉屎,上官芳就忙去了。这一天秀秀拉了十几次,每次不是血就是脓,又吐了两次血。黄昏时林保新医生说就看今晚上了,医院了。   

这天晚上,秀秀还拉,但次数少多了,就五六次,再也没吐。转天早晨林大夫检查的时候,又开了液体,说,接着输。但接下来的几天里,孩子的痢疾还是止不住。这时又有十几个新来的孩子拉痢疾,住不进病房来,林保新就把十几个痢疾很顽固的孩子送往医院,秀秀也转过去了。是孤儿院的几个大男娃用架子车(注4)拉过去的,一车拉两三个。架子车每拉一趟上官芳都跟着跑,她不放心,怕男娃们粗心把病号跌伤。   

最后一车病号拉过去全安顿好了,上官芳要回福利院了,秀秀喊了一声:   

上阿姨,你不要走。   

上官芳走过去问,秀儿咋了?   

我害怕。   

你怕啥呢?   

《定西孤儿院纪事》黑眼睛(3)   

秀秀不说。   

上官芳明白,孩子们换了新的环境,总是有恐惧心理,就在旁边坐着陪了一会儿。她和秀秀说话:   

秀儿,你脸上伤疤是咋弄下的?   

我二妈砍的。秀秀细细的声音说。   

上官芳惊了一下:你二妈砍你?咋了?   

秀秀说:我大没了以后,我娘给我和我哥炒的扁豆(注5),一人一碗。我娘说,你们两个一人一碗,慢慢吃,一颗一颗吃,不要打仗。我出去给你们寻吃的去。我娘刚走,我二妈就进来了。她的手里提着一把切刀(注6)要我的扁豆。我不给,我二妈砍了一刀,把扁豆子连碗夺走了。把我哥的也夺走了。   

你娘没回来?   

没回来。   

那谁管你的?   

我和我哥等了三天,我娘没回来。那时我和我哥都站不起来了,队长转进来看见了,把我和我哥送到了幼儿院(注7)。公社的大夫给我抹的药。   

自从定西专区儿童福利院开办以来,上官芳每天下午都要跑一趟医院。有病号送病号,没病号送的时候去看病号,接出院的病号,或者取药。她每天把每个病号的病情、送去后死亡的人数和名单向李院长汇报。   

她特别心疼(注8)秀秀,医院,都要去看一看秀秀,坐着说句话,安慰孩子。   

这是秀秀进了医院的第三天,她一进小儿科病房,护士就告诉她秀秀不行了。她是有这思想准备的,因为自从福利院开办以来,经常死人,且都从她手上过。有些孩子虽然什么病也没有,但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太虚弱了,一天吃六顿饭,吃很宝贵的点心,吃奶粉,死亡的结局也不能逆转。而得了痢疾的孩子有时候一天就死几个。正是为了不叫福利院的孤儿们看见他们的伙伴死掉,才把病最重的医院来。这医院处理掉,对活着的娃娃们影响小一些。这天上官芳一如既往的一个一个地看孩子,特别是到了秀秀的床前,她在秀秀的身旁多坐了一会儿。她心里很难受:她特别喜爱这个孩子,才三岁,拉血拉脓,她的肚子一定很痛很难过,但她一声也不出,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默默地忍受着痛苦;她也知道这个孩子将不久于人间,却又无法挽留。而这一天,秀秀似乎也有点恋恋不舍,她一坐在床上,秀秀就把自己的一只手从被子下边慢慢地伸出来说:上阿姨,你摸一下我的手。   

上官芳攥住了那只枯瘦如树枝的小手。小手热得烫人。秀秀再没有说话,就是大大的黑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她。她也没有说话;她心里难过,不知道说什么话好。她不忍心光看孩子眼睛,便多次把眼光转到孩子长出头发茬的泛着青光的头上。她说:秀儿,等你头发长长了阿姨给你梳两个毛角子(注9)。   

秀秀没说话,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她。   

后来她要走了,站起来放开秀秀的手说,秀儿,阿姨明天再来看你。秀秀却猛地抓住了她的一个手指头,说:上阿姨,我看见我大我娘从那个床下头出来了,他们看我来了。我存下的馍馍还有五六个呢,你给我娘给给。   

上官芳惊了一下,看床对面的桌子,那里果然有两个白面馒头。她问:   

秀儿,你娘在哪达呢?   

秀秀说:   

就在那达哩,那个床下头。   

秀秀放在枕头旁边的手指了一下。上官芳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根本就没有床,那是一面石灰刷过的白墙,白生生的白墙。   

第二医院,护士说秀秀殁了。护士说,秀秀临死难受得眼睛睁得圆圆的,死了还睁得圆圆的,眼皮没合上。上官芳说,你把太平间的门开一下,我要看一下秀儿去。护士坚决地拒绝了:   

你不要看!你不要看!   

不行,我要看,我一定要看一下去!上官芳哭开了,她一边抹泪一边说,拿来,你把钥匙拿来!

那护士很坚决地说:不给,我不给你钥匙!你不能看,真的不能看!那娃娃眼睛闭不上,我看了都受不了,不能叫你看!

那护士说完就进了一间房子,从里边插上了门,上官芳怎么敲怎么喊她都不答应。上官芳呜呜地哭着回福利院去了,给李院长汇报去了。   

注1:很稠的能用筷子挑起来的糊糊。   

注2:小麦面和冰豆、豌豆等杂粮面搀在一起的面粉。   

注3:方言,西北一些地方把拉屎称为把屎,把小孩抱起来使之排泄也称为把屎,抱着撒尿称为把尿。   

注4:排子车。   

注5:冰豆。   

注6:方言,菜刀。   

注7:饥荒时期,各公社都设立孤儿院,有的叫福利院,有的叫幼儿园。   

注8:方言,喜欢。   

注9:方言,发型:不编辫子,只是用头绳扎着向上翘的两只小刷子。

《定西孤儿院纪事》院长与家长(1)   

院长与家长   

李毓奇刚刚送走一个领养孤儿的人回到办公室坐下,拿过一本纪事簿要作记录,福利院的保育员上官芳走进来问:   

李校长,你有时间吗?   

李毓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脾性温和,办事稳妥。他抬起头来问,怎么了,又出啥急事了吗?   

没啥急事。医院,送去了两个得肝炎的娃娃,又接回来两个病好了的。给你汇报一下。上官芳是去年春季定西卫校毕业的学生,分配到专署儿童福利院当保育员的。当时福利院接来的通渭县的一批孤儿病号太多,医院儿科病房接纳不了,福利院紧急成立了病房,病得不很重的娃娃就在孤儿院治疗,吃药打针输液。还从医院请来了一个叫林保恒的儿科大夫常住福利院给孤儿们治病。上官芳给林大夫当护士。   

没啥急事了你忙去吧。你要多注意休息,千万不要再晕倒。

通渭县的孤儿接来几个月之后,定西县的孤儿又像潮水一样涌进来了。病号更多了,由于人手不够难得有时间休息,上官芳和林保恒累得晕倒过几次。   

李毓奇说完接着翻纪事簿要作笔记,上官芳却站着不走,说,有个人要见一下你。   

李毓奇又抬起头来。上官芳接着说,来了一个看娃娃的。李毓奇说,看娃娃的,你叫别的保育员接待一下就行了。上官芳说,我说了我领着看一下去,可人家一定要见一下你哩。   

叫王老师接待一下不行吗?   

人家说要见领导哩。   

教导主任不是领导吗?   

可人家一定要见院长哩。   

我啥时间给你们说过我是院长嘛……   

人家说要找院长。   

好吧,叫来,你把他叫来吧。李毓奇是解放前参加地下党的小学教师,解放初受组织器重任地委干部科科长。后来要提拔他当县长,正遇上内部肃反,地委领导就他的历史问题提出质疑,又不用他了,叫他到临洮县去筹办专署的干部学校。大跃进大炼钢铁开始之后干校停办,此后就参加这个工作组又调那个工作队这几天下乡过几天又集训,实际上挂起来了。直到通渭县的饥荒酷烈蔓延饿殍遍野专署决定抢救通渭县的孤儿,组织部门才找他谈话,叫他领着原干校留下来看大门的王兴中,杨新东、马俊几位老师筹办专署儿童福利院。但也只是对他说了句“你负责”,并未明确他是院长。倒是几位干校过来的老师依然叫他李校长,福利院的保育员和孤儿们也都跟着喊李校长。因了这次政治上的挫折,他在工作上小心谨慎,遇事汇报请示,唯上级的马首是瞻,不敢越雷池半步。   

上官芳转身出了门,站在台阶上喊,老大爷,你到这房来。随着她的喊声一个胡子拉碴的人走进来了。这就是我们李院长,你有啥话就说。上官芳说完就走了。那人站在门口喊了一声李院长就不言声了。李毓奇从椅子上站起来问了一声你从哪里来的?他看出来这人是走下远路的,因为这人的身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黄土,一双破布鞋整个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已经是农历四月了,还穿着破棉袄。脸上的尘土被汗水冲得五马六道的。但他岁数不是很大,也就是四十出头的样子,只是头发白了,胡子长胡子也白了,皱纹多,显老。   

从通渭的常河公社来的。那人怯怯地回答。   

哎哟,常河公社可不近呀。你是走来的吗?   

走来的。   

那你快坐下,坐下了缓着。我给你倒水。   

李毓奇拿起办公桌另一头的热水瓶。那人忙忙地说不要倒不要倒,我不渴,但李毓奇倒上了,送到他手里,他却吹着喝起来。李毓奇又坐回椅子,看着他喝水,问:   

你是看人来的?不知道你要看谁哩?   

我看一下苗振山苗振海。   

李毓奇反应很快:噢这是兄弟两个。   

就是,就是。噢,他们在这达哩,那我就放心了。我找他们半年了。那人长长叹了口气,像是在呻吟,又说,李院长认得他们?   

李毓奇说,福利院的娃娃我咋不认得?大的叫根根,小的叫串串。   

对对个的,对对个的。   

李毓奇又说,这两个娃娃来的时候,身体弱得很,老大还好些,老二脱肛。第一天到人民浴池洗澡,肠子脱出来一拃长,在腿中间吊着,吓人得很。   

是吗?肠子脱出来了吗?那人脸上显出担心的样子。   

现在好了。那个大娃娃好得很,把鞋底子烤热了给弟弟往上托,天天托,托了两个月托上去了。孤儿院有几个娃娃脱肛,医生都不知道咋办哩,他给弟弟托上去了。

  

《定西孤儿院纪事》院长与家长(2)   

噢,那就好,那就好。院长,我能见一下娃娃不能?   

咋不能见哩?能见。就是现在还见不上,娃娃们上学去了,在大成小学。等一下放学了,你就能见上了。你是娃娃的啥人?

那人突然就拘谨起来,且显出不安的神志,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他们的……大。   

李毓奇怔了一下说,怎么,你是根根和串串的父亲?亲父亲?   

亲父亲。   

噢,你是他们的亲父亲呀,你领娃娃来了?   

不是的……那人说了半句话,就战战兢兢从板凳上站起来了,一副畏葸的神情,嗫嚅地说,李院长,我求一下你:我就是来看一下娃娃,看他们在不在这达,在了就叫他们还在着……将才你们那个阿姨问我找谁哩,他要领我找去,可我不敢去呀,就是想着先跟领导说清楚……   

李毓奇说,那不行吧,政策规定的福利院不能收有大人的娃娃。   

可我不能领回去呀,领回去了养不活。求你了,李院长,千万千万……那人要哭的样子。   

就在这时院子里有人喊,老李,你还不吃饭去?开饭了。李毓奇站起来从一个柜子上拿起碗说,你先坐着,我给你打饭去,再把娃娃给你喊来。娃娃你得领走。福利院收了几百娃娃,紧张得很,住的紧张,吃的紧张,民政局给的经费也有限。这些事把人都要愁死了,地委、专署和定西县一直在动员城镇居民和娃娃们的亲属领养娃娃,要减轻财政的压力呢。   

李院长……   

那人还要说话,但李毓奇拿着碗出了门。   

福利院开办之初,仅仅是借用了专区物资局的院子和房子,后来孤儿增加,又“吞并”了旁边的蒲剧团和征用了一家民宅,把隔墙上打开豁子连接起来。福利院的办公室和单身职工的宿舍设在民宅里。李毓奇从民宅走到物资局的院子里。院子里娃娃们正在吃饭。他们六个人一组,围成一个圈,有的蹲着,有的坐着。男娃娃们都穿着白衬衣,女娃娃们穿着花衬衣,小娃娃们的胸前还围着一个白生生的饭单。他们一圈一圈地坐着,就像是一朵一朵开放了的桃花梨花。   

李毓奇进了食堂,叫厨师打了两份饭,——糜子面碗坨子和小白菜——然后端着碗在院子里看了看,走到一帮吃饭的大娃娃跟前喊:   

根根!   

一个十二三岁的娃娃站起来了,个子高高的,但很消瘦。李毓奇对他说:   

过来,再把你弟弟叫上,跟我走。   

根根有点糊涂,问,李叔叔,你叫我和我弟咋哩?   

你大来了,接你们来了。   

我大来了?根根一愣,继而扭过脸去喊,串串,快过来!一帮小一点的娃娃当中,一个和根根长得一模一样的娃娃站起来问,哥,你叫我咋哩?根根说你过来,大接咱们来了!串串手里还捏着半个馍馍跑了过来。李毓奇说:   

走,你们都到办公室去。你们的大接你们来了。   

两个娃娃听说父亲来了,转身就要跑。李毓奇叫了起来:站住,你们站住!两个娃娃站住之后李毓奇说,你们吃完饭了吗?串串这才噢了一声,朝那边喊,钱钱,你把我的碗端回去。我大来了,我看我大去。哥哥根根也从地下端起自己的碗来。碗里还有几口开水煮过后用醋用盐拌了的小白菜。他说,不吃了,给我大吃去。   

李毓奇说,吃上吃上,把饭吃上了再走。你大的饭在这达哩。给,串串端上。但是根根伸手接住了碗说,李叔叔,我端,小心他撒了!   

根根一手端一个碗,串串捏着一块馍馍,他们跟着李毓奇走,但走了几步他们就跑到前头去了。这时李毓奇又把串串叫住说,你看你,裤子上的土!这是上个月才新发的单裤,可已经脏得不成样子了。串串便站住了使劲儿拍打了几下坐着吃饭蹭上的土,又跑到前头去了。进了办公室,他喊了一声大,父亲颤颤地从板凳上站起来,他呼的一声扑上去抱住了腰,哇的一声哭了。根根把碗放在桌子上一扭身抱住父亲的一只胳膊也喊了一声大,也咧着嘴哭了。父亲搂住了两个娃娃的肩膀,摸摸这个的头,又摸摸那个的头,看看这个的脸又看看那个的脸,后来又把脸伏在两个娃娃的头上哎嘿嘿地哭。   

三个人哇哇地哭成一堆,哭稀了。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叫你们的大吃饭。李毓奇第一次遇到父子在福利院相聚的情景,心一酸,眼泪扑索索流了下来,他擤着鼻子喊。但是父子三人哭成一团,根本就听不见。兄弟两个人喊大,大!父亲光是说,我的娃娃,我的娃娃……哎嘿嘿嘿……李毓奇只好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看着,淌着眼泪。   

父子三人哭了一顿饭的时间,李毓奇才又抹着眼泪说:

娃娃们,不要哭了,你们的大还没吃饭哩,叫你们的大吃饭。两个娃娃这才松开了手,抢着端饭,哭着说:   

大,你吃饭。   

但是,两个娃娃把碗筷递到父亲手里,父亲的手抖得端不住碗,眼泪淌着不住。父亲放下了碗擦眼泪,哭着问:   

娃娃们,你们在福利院好着吗?   

《定西孤儿院纪事》院长与家长(3)   

好着哩。串串抢着回答。   

能吃饱吗?   

能……吃饱。串串说,但他扭脸看了一眼李毓奇。   

李毓奇说,娃娃们,说实话。   

串串不说话了,根根也不出声。李毓奇说:   

吃饱是办不到,老哥,你知道的,全省都遭灾了,全定西都困难嘛,城镇居民也吃不饱。但饿去也饿不到哪里去,吃的粮和城镇居民一样多,国家照顾娃娃们着哩。   

父亲噗噜噜地淌着眼泪说,那就好得很!那就好得很!我在家里吃救济粮,一天才七辆(注1),娃娃们四两。   

大,我奶奶好着吗?根根问。   

我的娃,你奶没了。你们出门以后,我也要馍馍去了。去年腊月回到家,你奶奶早没了,没了一年多了。   

我娘哩?   

你娘……不知道呀,现在在哪达都不知道。自从你们走了以后,就再也没听见她的音讯。   

那你咋过着哩?   

我自个过着哩。你尕爸(注2)今年来了一封信,说和你们一搭出去后失散了,给人家当了招女婿了,在陕西。他来信说在陇西就和你们失散了,他跑到陕西扶凤县了。你们是怎么失散的?   

那是在文峰镇,我和我弟上了火车,尕爸叫列车员挡住没上去,火车开了。我们到兰州了,再就没见过尕爸。根根忙忙地回答。不等父亲说话,他又说:   

大,我跟你回家去吧?我能给你做饭。   

但是,不等父亲说话,串串就抢着说,那不能回,回去饿死哩,你没听大说吗,一天才四两吃的。   

大,是不能回吗?根根问。父亲不回答,扭脸看李毓奇,一副乞求的目光,但李毓奇没出声,父亲又面对孩子们说:   

娃娃们,这事就看院长怎么决定了,院长说回去,你们就跟我走,院长单要是能留你们,你们就在这达蹲着。家里情况不好得很,村里的人跑的跑了死的死了,没种上庄稼,没吃的。家去就挨饿哩。   

娃娃们都静下来,看李毓奇。李毓奇略一沉吟说,娃娃们,天已经黑黑的了,你们的大走累了,你们先回去,叫你们的大吃饭,吃了饭缓着。你们有啥话了明天再说。你们的大今天不走,住客房哩。你们看好不好?   

两个娃娃看出李毓奇不愿留他们的意思了,但他们很听话,一起说,大,那我们回去了。明早上我们再来,你先缓着。   

那好那好。父亲说。但是根根和串串刚刚走到门口,他又喊起来:等一下,娃娃们,你们等一下再走!两个娃娃转过身来了,父亲慌慌忙忙地拉过放在板凳上的一个破旧包包,伸进手去摸出一把杏子来,说,我这达拿着几个杏子哩。但他首先把手里的杏子举到李毓奇面前说,李院长,这几个你接住,尝一下。李毓奇说,你给娃娃们。父亲说,接住接住,李院长,确实没个啥拿的,庄门上有两棵杏树,结得也不少,还没熟就叫人打着吃光了……李毓奇盛情难却,接在手里,但他捏在手里没吃。杏子绿绿的,一看见牙根就冒酸水。那父亲接着又给儿子掏绿杏子,李毓奇就走到门外去了。隔着两扇门就是上官芳和一个保育员的宿舍,他敲开门看了看说,上官芳你把客房门打开,把那个看娃娃的安排住下。   

李毓奇的住房兼办公室旁边有两间空房子。这是专门留出来接待客人的。孤儿们进了福利院,他们的亲戚——叔叔呀舅舅呀哥呀姐呀——有时来看望他们,又都穷得住不起旅社,福利院就把这两间房空出来。房里的炕是现成的,铺上两条灰色的线毯放了两床花格子被,就成了客房,专供探视孤儿的亲戚临时居住。

上官芳过来把那位父亲领过去了,还把那份客饭也端了过去。李毓奇也坐下来吃饭记笔记。然后又出去在孤儿院转了一圈。福利院有三四十间房子。他一间房一间房地转,看孤儿们睡觉盖好被子没有,查娃娃们的房子里值班阿姨是否在岗。孤儿院里还有两三岁的娃娃,还有几个月大就失去父母的娃娃,阿姨把炼乳用开水冲稀了给他们喂着吃,用奶瓶子喂。这些小娃娃一天二十四小时要阿姨伺候,喂吃的,把屎把尿。他们的身体过于羸弱,每过两个钟头阿姨就要抱起来把屎把尿,否则会把铺盖搞得一塌糊涂。   

大概十一点钟,李毓奇才回到他的宿舍兼办公室去。走到房门口,他看见客房的灯还亮着,就走过去推了一下门。门没顶,一推就开了,他探头往里看了一下,见那位父亲在炕上静静地倚着墙坐着,头仰在墙上,两只脏脚放在炕上的灰色线毯上,双手搭在膝盖上。门一响,那位父亲扑楞扭了一下脸朝这边看。李毓奇惊奇地问了一声:你怎么还坐着哩?   

呦,是院长呀!那人惊了一下,慌忙下炕。   

不要动,不要动。李毓奇走进去说,我当你睡着了没熄灯。

《定西孤儿院纪事》院长与家长(4)   

那父亲还是下了地,趿上鞋说,没睡嘛,睡了就吹灯了。院长怎么还没睡,这么晚了?   

我看了一下娃娃们。   

哎呀,这么晚了还要看娃娃们?   

唉,现在好多了,一晚上巡视两趟就行了,看娃娃们被子蹬掉没有,看保育脱岗没有。去年一年把人累垮了嘛,两个钟头一趟两个钟头一趟,十几岁的娃娃,你不叫就把炕尿湿了;娃娃们刚刚进来身体瓤得很呀,还有把屎把在炕上的。病号也多得很……   

院长这么操心?   

不操心不行呀!领导把你放在这个位置上,你就操心哩。这叫啥,食其禄,司其职。把娃娃们照看不好,对不起娃娃们呀,这些娃娃都是没大没娘的……说着话,李毓奇看着靠墙的桌子上放着的竹壳壳热水瓶又问,这电壶(注3)里有开水吧?   

有哩有哩,那个阿姨给提下的。   

噢,有了就好,渴了你就喝水。福利院条件差,饭也没叫你吃饱,就一个馍馍一碗小白菜……   

嗳,吃饱了吃饱了,这就好得很。这年头嘛,能吃上这么一顿饭就过年哩。从59年到如今,我就再也没吃过这么好的饭了。

休息吧,休息吧,你睡觉,我也该休息一下了,等一会儿还要巡夜去。   

好,你休息,院长。那位父亲说着,走过来送李毓奇。李毓奇拦住说,你快睡觉,我出去把门拉上,不要在炕上坐着了。

那父亲说:睡不着呀!半年了,从打要馍馍回到家里我就得下这病,整夜整夜睡不着。惆怅得很呀……   

咋了,你这么惆怅着咋了?   

唉……那父亲深深地叹息一声,那叹息就像是从无底深渊发出来的,然后说,惆怅的事就多得很呀。你看你看,人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愁白了头,我是几个月愁白了头。特别是今晚,一点点瞌睡都没有嘛。我在想,这两个娃娃回家去,我们父子三个人怎么过日子哩,吃啥哩?穿啥哩?   

李毓奇扭过头来看这位父亲,说,老哥,你是为这事愁得睡不着吗?   

就是呀。家里一点点吃的没有嘛,我把他们带回去咋办哩?我在想,回去了还得出去要馍馍去,要不就到陕西投我兄弟去。靠救济粮活命是不成的……   

李毓奇不说话了。他看着这个父亲的脸,转身坐到炕沿上,久久才说:   

老哥,头会儿你和娃娃们说话,我听着你出去要馍馍了?   要馍馍了呀。不要馍馍我活不到今天。我一家饿死了几口人:我爷,我娘,我大。   

老哥,坐下,你坐下,我们今晚喧一会儿。是你的一家人都出去要馍馍了?我记得根根和串串也要馍馍去了。他们是定西火车站的收容所送来的。   

出于对李毓奇的敬畏,那位父亲一直站着,李毓奇一再催促他才坐下,坐在炕沿上。他望着李毓奇沉默片刻说:   

唉,说起我的家事,难肠得就说不成呀,不知从哪达说起。年9月我家里就没吃的了,绝粮三个月。我家那时候还有七口人,我和女人,两个娃娃,还有个大,还有个老娘,有个兄弟——就是娃娃们的尕爸。说是尕爸,可比根根才大两岁。就在这绝粮的三个月当中,县上还从各公社各队抽人到陇西的东边修公路哩。就是从陇西到通渭的公路。修了三个多月路,腊月里修路的人回家来了,我女人没回来。回来的人说,工程临结束的时间,几个女人在一搭商量,回家没吃的,我们要馍馍去吧。她们就跑到陕西去了,从陇西上的火车,去了宝鸡。我问回家来的人:她跟人去陕西的时候没叫你们给我带个话吗?啥话都没说吗?回家来的人说没带话。   

这时候家里一点点吃的东西都没有,绝粮三个月了。听说女人要馍馍去了,也提醒了我一下,是得想办法呀!不想办法在家里死挨着咋行哩?我就把两个娃娃——振山振海——和我兄弟安荣叫到跟前说,你们出去要馍馍去,逃命去。蹲在家里饿死哩。安荣问我哩,哥,那你咋办哩?我说,你们要馍去,我在家里守着,还有个老娘哩,我不能走。就是吃谷衣,吃草根,我得守着娘。我爷爷,还有我奶奶,都是59年上半年饿死的。那时间还有食堂哩,食堂里就是给些清汤汤,两个老人舍不得喝,叫我们兄弟和娃娃们喝。两个老人上半年就饿死了。我大上半年就出门要着吃去了。   

我跟振山振海和我兄弟安荣交待了,我说,你们叔侄三人出去要馍馍,千万不要分开,不要失散了,我在家里等你们一个不少地回来。我还说,单要是老娘下场了你们还没回来,我也就走了——要馍馍去了。   

《定西孤儿院纪事》院长与家长(5)   

我家是常家河公社苗家崖湾大队。那天我给兄弟和振山振海说你们出去要饭去,第二天天不亮我就打发他们出门了。不敢白天走。上头不叫要馍馍去,说要馍馍影响不好,给社会主义的脸上抹黑哩。抓住出门的人开斗争会哩。我送他们过了田泉下,过了泉湾里,沿着陈家沟一直上了凤凰山。凤凰山上有去榜罗去陇西的公路。这路是58年开始修建的,59年的腊月才修成的。我女人就是修这条路那一段时间跑了的。我没修过路,我是上下洮河的,两年,58年去的,59年腊月回来的。我们大队那时有安排,每家都要出人去参加引洮工程,两年一轮换。   

我站在凤凰山头上看着兄弟和儿子走远了。那是十一月的天气,腊月,冷得很。西北风一阵阵就把我刮透了,但我在公路旁的山顶顶上看着三个人影走远了看不见了,才回家。   

我把兄弟和儿子送走,这事没跟我娘说。我害怕娘知道我把兄弟儿子打发出去要馍馍了骂我哩。我大那时候要馍馍去了,还没回来呢。那天送兄弟和儿子走的时候我还跟娘编谎了,说叫他们到舅舅家去一趟,看能不能借些粮来。我舅舅家在襄南公社。可是回到家我又觉得这事瞒不过去,就跟娘说了。   

我娘一听就骂开了:   

那你咋不走!你给我也走!   

我当时有点懵,不知娘说的气话还是真话,没出声。我娘就撵开我了:   

我的娃呀,你糊涂呀!你把我的孙子打发着要馍馍去了,你做的对呀!那你为啥不要馍馍去!你想在家饿死哩吗?   

我明白娘说的话了,我说,娘,我走了谁管你哩,你都六十岁的人了!   

我娘说:   

你不要管我,你要你的馍馍去,逃荒活命去。你蹲在家里把你也饿死哩!   

那天我娘骂了我一天,一会儿骂我糊涂,一会儿说我不走是不孝顺。我说我要在家伺候你哩,这是尽孝哩。她说还不知道谁伺候谁哩!她说,你不走,你饿死了我还要抬埋你哩,我的心不痛碎吗?我能把你抬埋了吗?我哭着说,娘,我走了你怎么办呀?娘说:   

他总有管我的人哩!人不管天还不管吗?   

我心里清楚楚的,我蹲在家里,两个人都得饿死,可把娘撇在家里饿死,我真是不忍心。我对娘说,娘,我们一搭走吧,出去逃荒去,逃个活命去。我娘说,你走,你走你的,娘走不动了。我说我背你走。娘说不行,娘跟上你是个累赘,把你难肠死哩。再说哩,这天寒地冻的,我也受不了那风餐露宿的罪了。   

我和娘在一搭住了两天,这两天我给娘炒着磨了些谷衣炒面。第三天我就走了,要馍馍去了。   

我走的时候娘送的我。顺着陈家沟往凤凰山走。我娘一边送我一边哭,走到半坡上就走不动了。我知道我走了娘就要饿死,今后再也见不上娘了,那一阵我心里刀割的一样,痛得呀!我走着走着就跪下了,哭着说,娘,你再不要送了,你家去吧,你不家去我就不走了。我娘拄着棍送我的,——那时我娘浮肿着哩,头肿得背斗那么大,眼睛细得一条缝缝,小腿肿得碗口一样粗,她乏得一坐下就起不来——她拿棍子打我,骂我:   

走,你给我快走!   

我说:   

娘,你快家去吧。   

娘说:   

你走哩,我送一截还不成吗?   

我就站起来又走,我娘也挣扎着往坡上走。走了一截她实在走不动了,站住了说,我的娃,你走,娘就送到这搭了。我说你回去吧,我抹着眼泪往山上走。我走上几步回头看一看娘,走上几步回头看一看娘,我上了凤凰山走过凤凰山顶顶的时候,看见我娘还在山坡上站着朝我招手……哎嘿嘿……   

说到这里,苗振山的父亲哭起来,但这是抑制的有节制的哭泣。他的干巴粗糙的大手不停地擦眼睛,泪水却依旧汩汩地流出来。他的眼睛就像山坡坡上往外渗水的咸水泉,渗出一串浑浊的黄水。李毓奇静静地坐着,没劝,也没说话。苗振山的父亲就又接着说起来:   

从常家河的凤凰山走上七八里就是榜罗乡的龙首山,再走就是榜罗梁,顺着山梁上的公路走,当天天黑的时候我就到了积麻川。这一天走了五十里路,挣扎着走的,心想不能在半路站下,站下就冻死哩。天冷得很呀,西北风刮在脸上像是刀刀割着哩。是腊月嘛,三九天气嘛。我又没棉裤,就穿着夹裤。光脚穿着一双破单鞋。走着走着就把人冻僵了,走不快,但又不敢站下缓一缓,怕缓下再起不来。积麻川是榜罗公社的一个大队,是个大庄子。想找个人家住下,人家不叫住,找了三四家人都不叫住。有一家人说我:你这个样子,谁敢叫你住。我听出来了,人家是怕我死在他家里。从常家河到积麻川,我就没要馍馍。我知道,通渭县的各乡都一样,要不上吃的。   

在积麻川的村庄里,我钻进一个场上的草垛里过夜。路上把人就冻僵了,钻进草垛里冻得睡不着,抖抖索索地蜷了一夜。早上起来走不成路了,手脚都冻硬了,能站起来,可迈不开步。就又在草垛上坐下了。等着太阳出来晒了一会儿,慢慢地把腿活动开了,能走路了。   

以前上洮河的时候,是公社组织的,我们从常家河到榜罗,再到陇西,都顺着大路走。这天起来后没走大路,大路太绕远。我想快些到陇西,陇西的川大,通火车,比通渭县富足,想着要快些到陇西县要上些吃的,再饿一天就饿倒哩。我就打听怎么走路近一些。有人说,从这条沟里走出去就是陇西的云田乡了,有火车站。那条沟叫贺家沟,沟大得很,深得很,有三十里长。顺着沟走没有人家,但有零零散散的人在沟里走着。我试着跟他们要吃的,没人给,说他们也是逃荒的,没吃的。口干得很,喝不上水,但有冰,沟里一路上都有冰,我就砸着吃冰块。冰上走着省力,路平,但走着走着就滑倒了,绊上一跤。 

 

《定西孤儿院纪事》院长与家长(6)   

这天走了四十里,天黑时到了云田。在云田要上饭了,要了十几个人家,吃了有一碗汤。每家给一点点,舀饭的铁勺舀上半勺汤汤,或者给上个碎蛋蛋洋芋。时间不长,来了一趟火车,是客车。我问也没问就上车了,跟坐车的客人要着吃;要上了半块块烧饼,二指宽的一条条。当时心想,这在车上要饭还好要,可是车走了几站路列车员就把我赶下去了,说火车不是要饭的地方。下了车才知道到文峰镇了。在文峰镇要了十来天。这里能要上吃的,每天都能要上些,但没吃饱过一顿。白天要着吃,夜里睡在火车站的候车室。候车室里逃荒要饭的人多得很,没人撵,我就多要了几天;候车室有火炉,不很冷,能睡着。在文峰镇要了十几天,一天又上了火车;这时间我知道兰州在哪边了,也知道陕西在那边了,我就上了去陕西的车,到宝鸡下了车。在苗家崖湾的时候,修路回来的人们说我女人去宝鸡要馍馍了,我就想着到宝鸡要馍馍去,看能打听着不能。   

在宝鸡要饭到了夏天,又到了陕西东部——靠近潼关那一带。后来又扒火车到了宝鸡。到了腊月,听人说通渭政府给农民放粮了,我就要着饭回到苗家崖湾了。   

李毓奇问,在宝鸡没见着你女人吗?   

没见着,打听不着。甘肃人到宝鸡要饭的多得很,没办法打听。   

家里情况咋样了?   

回到家里,就我一个人了。我出去要馍馍半个月,我娘就下场了。庄里人知道的时候在炕上硬硬个了。我们村里的苗队长收拾着把我娘给埋了。回到家先给我娘上坟。娘没有埋在祖坟里,没棺材,就埋在庄后的山坡坡上了。哎呀呀,坐在我娘的坟前头,一下子就想起了饿死的娘,想起了外出讨饭的我大,想起了逃荒去的女人,还有两个不知下落的儿子,还有兄弟,心里那个难受呀,火烧一样地痛……   

你怎么知道儿子在定西的?   

不知道呀。只要有逃荒的人回来,我就打听,见过我的振山振海没有?前半个月,有个逃荒在兰州要下馍馍的人回来了,到家了,跟我说,他在兰州看见过振山和振海,可能叫收容所收容了。他叫我到通渭县福利院去看一下。他说娃娃们被收容以后要送回县上,家里没大人的话就有可能送到福利院。我就到县上福利院打听了,没有;又到城关福利院打听了,也没有。城关福利院的院长是个年轻妇人,说我:你到定西的专署儿童福利院打听一下去,专署儿童福利院从通渭收容所拉走了三四车娃娃,有些娃娃是兰州送回来的,看那达有没有你的娃娃。我就来了。没钱坐车,一路走一路要饭,走了三天。   

李毓奇不出声了。那位父亲静了一会儿又说,我大也饿死了。我大走得比我早,还是59年的春天离开家的,也是去年腊月里往家走,走到榜罗乡的境内死在榜罗梁上了。四罗坪的一家人挖个坑把我大埋在山坡坡上了。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这趟看完振山振海,回去我就要想办法给我大迁坟去哩。   

你们那一带的情况就是严重。福利院有一帮流浪乞讨的常家河公社榜罗公社的娃娃。   

对对个的。苗家崖湾是个人的大村子,现在剩下多口人了。   

你的两个娃娃乖得很,学习也好。   

那两个娃娃前两年在村校上学,老师就夸他们爱学习。

你明天再看一下娃娃就回家去吧,叫他们在这达安心上学。

李毓奇站起来了。苗振山的父亲还没明白啥意思,李毓奇又说句你缓着吧,就走了出去。苗振山的父亲怔了一下追到门口说,你是个善人呀,我怎么谢你哩?   

李毓奇说:   

不要谢我。你要感谢共产党救了你的娃娃。   

后记:年,国家实行巩固调整的经济政策,定西专区撤销了定西县城南的定西专署卫生学校,定西专署儿童福利院从一部二部迁移到卫生学校的旧址上。也就是这一年的夏季,苗振海突然患急性痢疾。头一天拉肚子,第二天送医院,第三天就死在传染病科的病房里。医院也搞不清楚这孩子何以如此迅速的死亡,提出来要解剖研究,但李毓奇没有同意,叫其哥哥苗振山和几个娃娃用架子车把他拉到那时候还是乱坟岗子的南山根埋葬了。年,国民经济已经好转,定西专区各县福利院的许多长大了的孤儿已被招工,更多的娃娃被亲戚领走,孤儿人数骤减。于是专署作出决定,撤销各县的儿童福利院,将剩余孤儿中的小娃娃集中到定西专署儿童福利院,将四年级以上的孤儿送往靖远县河靖坪,在那儿成立了半工半读性质的靖远儿童教养院,试图叫他们在那儿成长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开荒种地走向他们的人生。但是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除去部分被兰州医学院、兰州炼油厂、玉门石油管理局和甘肃生产建设兵团招工的孤儿之外,其余孤儿均于年被政府以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名义遣返原籍。定西专署儿童福利院不复存在,河靖坪儿童教养院更名为定西专区五七干校。年的一天,在专区干校改造思想的李毓奇在地头上和定西专区水利局的一个副局长聊天,那副局长说他是常家河公社苗湾人,文革前曾在通渭县常河公社当过书记。李毓奇就跟这位副局长讲述了一位常河苗家崖湾大队的父亲来福利院看望儿子的故事。   

这位副局长大为惊讶地说,你还认识苗家崖湾的人呀!苗家崖湾的苗家和苗湾的苗家是一个苗家,我和苗振山是一家子,远亲方。他的大我要叫爸爸哩。副局长问李毓奇苗振山后来到哪儿了?李毓奇回答那娃娃招工到生产建设兵团的第十一团去了,后来又调到玉门镇的饮马农场了。李毓奇问副局长:苗振山的家里情况怎么样?父亲还是一个人过日子吗?副局长说,年省上派工作组到外省招回流落异乡的甘肃人,他娘被工作组叫回苗家崖湾来了。他娘在陕西跟了个男人,回家时怀着陕西人的娃娃。那娃娃出生以后苗振山的父亲当成亲儿子一样拉扯着哩,娃娃出生两年,娘得胃病下场了。老人下场了要写功德谱哩,有一个堂兄不叫写那娃娃的名字,说他不是苗家的后人。我那天也是听着苗振山的娘下场了,去苗家崖湾走个礼去,正遇上振山家的一帮叔伯弟兄争执这事哩。我看粗人要用粗办法,——细道理对牛弹琴呀——我就把那个堂兄骂球了一顿:你能得很,你知道你是你大日下的吗?如果你娘跟别的男人睡觉怀上你了,你能知道吗?你的名字就不写进你娘的功德谱里吗?说得那个堂兄再不出声,写的人把那娃娃就写上了。   

那个副局长说,苗振山的大再也没说媳妇,一心一意地拉扯那个娃娃着哩。   

注1:旧度量衡,一斤为十六两;   

注2:甘肃有很多地方把父亲叫大,把父亲的哥哥叫大大,二大,三大……把父亲的弟弟叫爸爸,二爸,三爸,四爸……最小的爸爸称尕爸;   

注3:热水瓶在生活中刚刚出现的时候,人们大都称其电壶。

《定西孤儿院纪事》后记   

《定西孤儿院纪事》后记(1)   

后记   

以什么姿态为记忆?   

——读杨显惠《定西孤儿院纪事》   

李昱

抚拒遗忘。   

尽管多为当事人的采访纪录,写法也多为《聊斋》式的笔记体,语言也控制得近乎无血无肉无情感的瘦骨嶙工,但是同此前的《夹边沟纪事》一书一样,杨显惠仍将他的新书《定西孤儿院纪事》一书的文体定论为小说。是的,即使当事人的回忆,你敢说就是百分之百的事实复原?何况,还有那么大的外在压力,“丑化”“歪曲”的帽子随时都有可能抡过来,非/纲头/铁臂,杨显惠歪能不怵。但是读了它,任谁都不会怀疑它们的真实。还仅有历史和时间地点背景的真实,还有细节的真实,生活的残酷,人生命运的苦难,达到了这样的程度,你已经哭不出来了,没有眼泪可流了。特别是当它已不是一个或几个具体的“坏人”造成的时候,你也没有恨了,只是庆幸,庆幸历史的这一页已经翻过去了,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他们和他们的母亲、孩子,已经告别或远离了这黑暗的日子。   

党和国家的正史,已经早已为那段历史作了结论,制定和推行那种“左派”幼稚政策的人也已作古,人们似乎也选择了“原谅”和“遗忘”。领导一个全新的制度,管理一个贫穷的大国,那里避免得了失误?更何况当事人怀有那样崇高的动机和理想。何况那样的饭死人事件,只是一个大国的局部,百万,几百万比七、八亿的局部。   

但是,从那种境遇中活过来的孤儿,却不能忘记。亲眼看见一家七八口、五六口亲人饿死情景,侥幸活过来的人不能忘记。今天,后世的国人也不应该忘记。按照犹太伦理哲学家马格利特的观点,忘记与自己有亲密关系的人的不幸的是伦理的背叛,忘记与自己并没有多少关系的人类的非正常死亡的是道德感的丧失。杨显惠的写作既是伦理的忠诚,又是道德的践行。他在上山下乡和后来工作过的甘肃生产建设兵团,认识了一些夹边的和定西孤儿院的幸存者并同他们交了朋友,朋友们透露的人生经历,在他内心唤起了“不该忘记”的道德和伦理情感。也成为他的梦魇。他是为了那些“不该忘记”的才当了作家,还是当了作家才想起那些“不能忘记”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即使到了远离西北的天津,他每年都有四、五个月的时间,自费沿着朋友提供的线索,去采访,去寻找,终于形成《夹边沟纪事》,《定西孤儿院纪事》,这些“不仅切肤,而且彻骨,而且剜心”的非关个人,也非关家族之痛的“整个中华民族之痛”。(《当代》杂志在发表《夹边沟纪事》时写的“编后”,见《文艺报》7年5月19日1版任晶晶文)曾以《黑夜》一书而获年诺贝尔和平奖的犹在作家威塞尔说:“如果说希腊人创造了悲剧,罗马人创造了书信体,而文艺复兴时期创造了十四行诗,那么,我们的时代则创造了一种新的文学——见证文学。我们都曾身为目击下人,而我们觉得必须为未来作见证。”(《南方周末》7年3月22日D30版徐贲《人以什么理由来记忆?》)同威塞尔不同的是,杨显惠不是定西孤儿院,也不是夹边沟的幸存者,无权作为见证者,《定西孤儿院纪事》也不是本来含我的“见证文学”。但考虑到他采访的见症人无做假动机,他们自身又无文字呈现能力,作者扮演的应是见证者代言人的角色,他无权如威塞尔那样被称为“人类的信使”,但却无愧于“历史和社会良心”的角色。在当今小说的名声被商业化写作,游戏式写作,个人情感渲泄式写作严重败坏的时候,杨显惠的写作方式和他对遗忘的抚拒方式,都可以与人类的尊严、作家人格的高贵,高尚并列。   

《定西孤儿院纪事》后记(2)   

2以”人性道德的理论记忆”。   

徐贲在上引《人以什么理由来忘记?》一文中写道:“哪怕对那些关系不深的人们,我们也与他们由人性道德的忘记而联系在一起。借由人类共同创伤的忘记,各种社会群体、国族社会,有时候甚至是整个文明,不仅在认知上辨认出人类落难的存在和根源,还会就此担负起一些重大责任,警惕袖手旁观的冷漠”。《定西孤儿院纪事》不仅是抚拒集体遗忘的书,而且是以“人性道德的理由”来记忆的事。它没有如当前一些“全革式大报告”式纪实文字的自负和夸张,但却在背景和细节上小心翼翼地探寻着造成如此人性大悲剧的存在和根源。   

几乎每一个人幸存孤儿的进述中,都出现当时的一些事件的名词,它们无一例外地已成了历史的陈迹,但在当时却直接造成了饥荒的大悲剧。恰巧笔者当时也在农村,也葆有对这些名词的记忆。在与孤儿记忆的叠合中,可以看出当时农民真实的生存情景:   

(一)“征购粮”:它源于五十年代初国家为解决工业化和城市人口生活所需的“统购统销”政策。理论上它征购的是农民的余粮,合作化以前针对的是家有余粮的富裕户,也发生过到农民家“搜粮”强征的事;合作化以后,国家依据估多,直接从生产队打谷场上收走理论上的“余粮”,开始给农民留的数字还可勉强维持;公社化、大跃进以后,受“浮垮风”的影响,农村各级领导夸大产量,这样就发生了天粮留给农民,或留得极少的现象。《定西孤儿院纪事》所写的甘肃和河南省,是“浮夸风”最严重的地区,也是农民被剥夺得最为彻穷的地区。而“公共食堂”又使大量的粮食浪费掉了。个别农民在山荒地带自垦,收了些耐旱的谷子,胡麻之类,就成了搜的对象,当集体已无粮可供时,农民就无路可走了。据笔者所见,今天已有许多经济学家,称当时的政策是“剥夺”农民的政策,它的历史功绩是打下了国家工业化的基础,抽了一些有关经济民生的大项目,但农民却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大量饿死人的情况,不是这种政策的目的,是当时普遍存在的违背科学发展和实事求是的“浮夸风”造成的。它所造成的恶果,至今仍是制约中国发展的思想和社会结构瓶颈之一。   

(二)“引洮”工程及其他。在“大跃进”的背景下,各地都上了一些大的水利工程项目,如我的家乡就有宝鸡峡工程,将渭水引向渭北同原,使旱地变水田。开始兵精粮足,对征用的民工实行军事化管理,出身不好的人、有问题的人想去也去不了。后来不出现了粮荒,但任务指标并不减,于是去这里工作,成了对出身不好和有问题的人的惩国手段。我亲眼见过,好端端的邻居,上宝鸡峡不几天,回来就全身浮肿,大病在身。本书中好多人的父亲、哥哥,都有在类似工程中的惨痛经历。后来这些工程被迫“下马”了,如“宝鸡峡工程”在“文革”中才完成。   

(三)“搜粮队”。从“统购统销”政策实行后就有了,合作化前针对的是不愿将余粮卖给国家,惜粮如金的中农、上中农。后来不针对同样惜粮的一般农户。“公共食堂”出现粮荒时,搜粮就成了乡村一景,哭喊打闹,极为悲惨。搜粮队成员一般由村乡干部和乡村“恶人”组成。针对同村人拉不开脸面的情况,又有了这个村搜那个村的“创造”,其中又搀杂了村社报复的现象。因为父亲是村贫协主席,到我家的搜粮都比较文明,以至我在上中学的头一年,仍然享受母亲开的“小灶”。但到我家搜钢铁那次都记忆深刻,不仅搜走了大锅小锅,和所有与铁有关的家什(锄头等生产工具除外),连今天看来于以称为文物的古代刀、茅等也一件不留。本书中的“搜粮队”就象鬼子进村,使许多家庭、老老少少、一下子断顿。实际上,他们也都是一样饥饿的农民和为上级任务所迫的脱产干部。   

(四)“炒豆子”、“掀着绊”、“饼匣子”。这是乡村干部实行的一种逼人就范的民间刑法,其成员多为运动中发现和培养的积极分子,以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居多。当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被同类这样凌辱折磨时,其内心当如何?《父亲》中的父亲就是这样彻底失了去一个男人的尊严,即使不饱死,也将成为一具活死尸。其实,在当时的农村,被当众吊打的事,我也不是没有见过。

这些,和“文革”的荒谬,理所当然应该成为中华民族的集体忘记,尽管它们已经淡出现实生活视野。杨显惠上它们在孤儿院的回忆中复现,显然不是为了让人们仇恨,而是让人们警惕。从“以阶级斗争为纲”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再到“以人为本”,“科学发展观”这是中国共产党执政史上的巨大跨越,并且已经颇有收效的改变了中国人的生存方式和思维方式。“盛世修史”,《夹边沟纪事》、《定西孤儿院纪事》,虽然只是涉及部分地区,部分人的苦难史、血泪史,但它涉及的却是当代人的道德义务,一个作家的良知和责任。

《定西孤儿院纪事》后记(3)   

3记住苦难,也记住爱与温暖。 

笔者一直认为,人生经历中的苦难,对于经历老是一把双人剑,它可以让一个人为得冷漠、自私、残忍,内心充满仇恨,也可以使一个人的心灵充满温暖和阳光,同情、善良,对他人充满关怀与热爱。关键是他的记忆选择是单向复的还是多向复的,是只记住社会和人们亏欠了自己的,还是同时记住了社会和人们给予了自己的。杨显惠的笔下之所以充满了生命和心灵的热力,就是他并没有在大苦大难中失去对于社会和人性的肯定,在直面惨巨的人生苦难时,并没有迦回避,甚至刻意回护了人性中的善,人与人之间的关怀与爱。所以《定西孤儿院纪事》既是一曲曲低沉哀婉的挽歌,又是一首首暖意融融的爱好赞曲。   

这里有刻骨铭心的母爱、父爱、兄弟、姊妹之爱,以及隔代的祖父母对儿孙辈的奉献。当从公共食堂打来的饭汤越来越稀的时候,我们的母亲将底下稠一点的打给能劳动的丈夫,打给家族的继承人儿子;当饭盒只有几勺稀汤时,他又全部分给儿女们,自己却谎称吃过了;一家最早饿死的往往是母亲。当公共食堂已无饭食可供时,我们的母亲又带领年幼的儿女去挖剥已经很稀少的树皮、草根,去搜寻往日烧炕用的谷衣、禾杆,在自己的饥饿中将它们加工成形式的“饼子”。当实在无法可想的时候,又是母亲、祖母,将家里仅有的可以吃的东西,留给要出外讨吃的儿女。为了儿女的生存、多少母亲、姐姐带着子女、兄妹,牺牲自己的道德尊严,嫁给家境稍好的人家,不管对方是老是残。更有甚者有的母亲为了儿女有符合上孤儿院的条件,竟精心而冷静地安排了自己的死。牺牲自己,“换儿女一条生路,“给儿女一条生路”几乎是所有身处绝境的母亲的自觉选择。这是多么高尚无极的母爱,多么伟大的母亲!而《黑石头》、《老大难》、《守望殷家沟》等作品中,幸存孤儿的回忆,其亲情又是那么浓烈和感人至深。   

如果说母爱及亲情渴望之爱,是作为换群,家庭的人的本性,(正因为如此,一家重点保护的往往是可以将来顶门包户的儿子,女子、老人,往往最先牺牲,所以这种爱也是有文化意识的偏见和局限的),也更容易成为   

7年5月23日草毕。

一码不扫,可以扫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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