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碑文

一直以来,总想为母亲写点什么,记述那些隐忍痛苦和复杂心情,却常常不知道怎么将零散的事情拼凑起来,完整地讲述出母亲的故事。

母亲走了,就在4个月前,以她自己的方式,决绝而突然。母亲的碑文,我逐句吞读,反复纠结,最终将“因心智郁结自缢于年4月5日”改成了“因心智郁结故于年4月5日”,去掉了刺眼的“自缢”。

父亲年轻时,奶奶托媒人说了好几家的姑娘,因为家里成分不好,加上很穷,都没有说成。直到一个远房亲戚做媒,遇上了我母亲。我见过母亲年青时的照片,并不漂亮,个儿也矮,扎两个马尾辫。外公家成分也不好,所以一开始就没有怎么排斥。外公家住在很高的山上,当地有一个考验上门提亲者的习俗,那就是喝酒,第一次上门提亲者,无论是否胜酒力,不喝酒肯定是不行的,一来款待来者,二是考验应变能力,最主要的是看酒德论人品。

酒过三巡,父亲差不多醉了,舅舅们提出猜宝喝酒。外公让父亲做宝,父亲捻了一颗花生米,双手背在后面,伸出一只紧握的手让外公猜。外公猜“有你输,没得我赢”,酒已经二麻的父亲百思不得其解,为啥一直输一直喝酒,这时母亲坐不住了,站起来说“他们整你经呢!有你输,没得还是你输”说完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就起身去厨房热菜去了。

外公自然明白了母亲的心意。

母亲的陪嫁是油漆的木箱子、条桌、洗脸盆架等木家具,里面装满了土豆、红薯,需要八个人抬。在那个年代算是比较体面,粮食更是比什么都贵重。

小时候常去翻母亲的箱子,里面装满了衣服,有一股好闻的味道,香味是从一个小玻璃瓶子里面散发出来的,是结婚时父亲买的一瓶头油,我唯一见过父亲买给母亲带点罗曼蒂克的物件,母亲只有在回娘家洗完头时,才洒一点在手上,再抹在头上,一小瓶用了很多年,直到后来用完了,瓶子还一直装在箱子里舍不得扔。

母亲嫁过来,家里总共三个人,爷爷早在父亲两岁时就在批斗地主中被武斗致死。家里工分少分得粮食也很少,不怎么产粮食,有时候要靠外公家接济。在解放以前关系有交恶的成分好的人,会百般欺凌,看上家里什么东西,就直接“借”去再也不还,也不敢多言。

母亲在世说起这些事情,总是用“担惊受怕”四个字形容。

她说有一年过年,好不容易攒了一点票,换了2两白酒1两白糖,那时是非常珍贵的东西,也只有过年才舍得换。刚拿回家,村大队长路过,问“就你们这些人还有酒喝啊?”奶奶不知道又有什么事,赶紧赔笑说“你喝嘛你尝一口么样”。他随即拿起铁瓷杯,一口气喝了个干净,又抓了几撮白糖喂进嘴里,直到把白糖吃干净,哈哈大笑扬长而去。母亲每次说起这个事情都会说:心肠不好的人总会遭报应的,你们决不能做这样黑良心的事情。

后来邓爷爷上台摘了地主富农的帽子,土地也承包到户,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日子渐渐有了起色。

父亲用竹子编簸箕、篮子、烘笼、刷把、捞沥子等,奶奶用纺线打裤腰带,然后父亲带着母亲去镇上赶集,把这些东西卖掉,换了钱买东西。母亲没上过学,不会算数,父亲是初中文化,教了几次,母亲就学会了,可以买卖账算,收钱找零。母亲曾回忆说,那时赶集还是能挣点零花钱的,主要买盐买菜籽油还有洋油。买大肉瘦肉便宜肥肉贵,市场上砍肉,都生怕杀猪匠多带瘦肉,肥肉不仅可以吃,还可以炼油,和现在相反,现在肥肉是卖不出去的。洋油就是煤油,晚上照明用的。后来攒钱买了一个旧老式自行车,扛过门前一段山路到了马路,父亲就用自行车载着母亲去赶集,母亲说,有一次从自行车上摔下来,膝盖打乌(紫)了,裤子也摔破了,你挨刀的老子跑了几个弯儿才发现后座上没有人才跑回来找我,不晓得是不是故意的,说着这些或多或少带点有意思的回忆的色彩。这些画面在我脑海中并不是山楂树之恋,因为有记忆开始,父亲和母亲还是偶尔吵架的,有时候吃饭的时候,父亲为了一些小事情忽然把碗摔了,或者把盆子砸了,母亲一边争吵,一边气的眼泪花花在眶里打转,但没有记气,上午吵架,下午又相安无事。

母亲总在这个时候对我和姐姐说:“你们长大了要学一个好脾气,要孝顺奶奶、外公外婆,孝顺父母,不能在父母面前摔东西,这是忤逆不孝,会被雷打。”

九几年,土地税收对农村来说比较重,尽管如此,为了解决粮食问题,别人不种的地父亲一一下过来,还有了一亩水田,一年吃饱基本解决了,家里重新修了长三间新土房,母亲常常说:人要有恒心,要负恨要争气,要搞得比那些整你的人、看不起你的人都强。你们姐弟两个,以后要考好大学,找好工作,搞得比是人都强。

地多了,税收也就重了。那时收税,镇上的一来就是十来个人,坐在家里不走,挨家挨户要,有的还拿着棍子,因为怕被狗咬,农村的土狗很凶,也下口,后来来了文件,把狗全部杀了,理由是传播狂犬病。每当交税的时候,母亲就很焦急,那时农村没有什么经济出路,还要交公粮,粮食也不值钱。我小时候不懂事,还当着收税的人面,骂收税的狗日的我们没得钱,把收税的逗得哈哈大笑,母亲为此当着众人面给我上了竹条子,打的屁股都青了,问我错了没有,我就是不认错也不哭,把母亲自己气得眼泪都下来了。我记得税收最多时一年六百多块钱,对偏远农村是一个挺大的数字,于是母亲在奶奶的指导下开始养蚕,养春蚕和秋蚕两季,蚕睡完四眠脱完第四次皮,食量很大,每天要刷很多桑叶,活儿很累,但是蚕茧比较值钱,税收也就解决了。关于养蚕,母亲一直津津乐道一件事情:“峰峰小时候在门外玩,看见桑叶渣子上有两个蚕子,一边捉蚕子一边说,蚕子蚕子我把你捻进去,要是冻凉了(感冒)我又不知道哪门赔治(治疗)”,每次听的人都哈哈大笑,包括我的姐姐在内,母亲自己也笑得不行,我则扑到母亲怀里,轻轻打她让她以后不要再说了。

到胡大大执政,农村税收全免,赶上汉江流域全面退耕还林,陕南是一江清水送北京的水源涵养地之一,农民还得到一定的补偿,家里经济条件好了一些,眼见日子就好过了,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却得了大病,身上浮肿,肚子尤为肿厉害,母亲焦急如焚。母亲每天背着我去诊所,挂吊瓶,熬中药,喂西药,问我想吃什么,就买点好吃的,自己就买一个干馒头就白开水,这样一饿就是一天。回家有五里地,母亲瘦小,有时候实在背不动,就放我下来歇一会儿又接着背,因为大夫说病人要休息好。母亲有一晚上做梦,在梦里说“峰峰,你下来咯,我实在背不动了,你下来咯”,父亲叫醒母亲,母亲说“梦见背峰峰,实在背不起了……让他下来他不下来”。

和我在那里一同就诊的还有一个女孩子,和我年龄相仿,来得时候很活泼,也是天天挂吊瓶,大约1个周后再没来了,听到她死去的消息,母亲顿时黯然泪下。我们钱很快花光了,还借了很多钱。诊所大夫这时突然对母亲说:“你娃娃得的是肝腹水,我也没办法,带回家去吧,看他想吃什么好吃的买给他吃。”这等于是下了死亡通知,母亲顿时心理防线崩溃,站在原地发呆,父亲则完全慌神不知所措。这时外公来了,外公听了之后,医院检查一下再说,镇上医疗条件不行,啥都还不一定,母亲这才缓过神来。

医院检查,果然属于误诊,是感染肺吸虫,因延误治疗,引起缩窄性心包炎。需要杀虫,并做心脏手术。就在这时,奶奶在家病倒了,医院照顾我,母亲在家里一边到处凑钱,一边照顾奶奶,床前床后,喂饭吃药,擦洗,包括伺候奶奶大小便。不久奶奶去世了,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我走了,把我孙子的病也带走。

母亲在奶奶的葬礼上嚎啕大哭,她们一直感情很好,从来没有拌过嘴,母亲和父亲吵嘴,也都是奶奶来调和。奶奶教会了母亲很多事情,母亲在奶奶走的时候,伤心又茫然,唯一一个可以指点她的老人也去世了,第一次见她哭的竭嘶底里,或许是积压太久的情绪突然爆发了。

正如奶奶所说,她走,带走了我的病。

带着奶奶去世的丧礼份子钱和东拼西凑借来的钱,我做了心脏手术很成功,很快身体恢复,和正常孩子没什么两样。母亲说:你要永远记住奶奶的恩情,她走的时候,带走了你的病。

然而,从这时开始,我发现母亲开始有一点发呆的毛病,反应能力也慢了一些,偶尔有点自言自语的毛病,有时叫她,半天才能反映过来。她总是说:你们奶孙害病的时候,真是把人急伤了实了。

我和姐姐都上了大学,姐姐毕业后,在河北成了家,在北京上班。我毕业后,也去了北京,在一家互联网企业上班,工作第二年,姐姐生孩子,父亲和母亲去北京看望,父亲各种不适,说租的房子这么小这么热,怎么能住,房租还这么贵?为什么要在北京受这个罪,还不如老家好。当然我明白,所有的焦点,都是他在劝我回陕南老家。母亲却并没有表达什么,私下里温和地说:年青受点苦没什么,不想回去就别回去,我跟你爸爸在家也挺好的。然后就发呆。

我发现母亲老了,已经有了好多白发。想起姐姐要嫁给姐夫时,母亲没有明确反对,只是一直嘀咕:女孩儿嫁远了不好,回家一趟都不容易。我还劝母亲,说现在交通发达,回来也就是十几个小时的事情,主要儿女好,在哪儿都是一样。

考虑再三,我还是递上了辞职信,回了陕南老家。这之后才知道我刚到北京的时候,母亲生过一场大病,流鼻血,血流不止,她却不让父亲告诉我,因为我刚毕业,刚找到工作,帮不上忙。

回家应聘了地方一家小旅游企业,在县城上班,平时在县城,周末才骑车回家。

回家不久发现,母亲发呆和自言自语的情形比以前更严重了,夜里不能安眠,她说身上没劲,心慌,有时候无故生气。医院检查,坐诊医生说更年期焦虑,疑似冠心病,吃了一些药并不见效,反而是严重了一些。她开始坐在那儿发呆,无故生气挠自己,脸上都挠出血印了。我立即带她医院检查,查了很多项,包括心电图、肝肾功能、甲亢、内分泌、各种血液检测等,全部正常,母亲呆坐在那里,连续打了两个嗝,我想是不是有胃病,排了胃镜的号。那晚母亲在宾馆睡着,还打了呼噜,第二天一早,我告诉母亲要做胃镜,母亲说受不了那个罪说什么也不进去,要回家不检查了,病也懒得治了,怎么就成了家里的拖累啊我前世造了什么孽。我说不要那么想,没事,刚才喝了那个药,食道都麻醉了,胃镜一点感觉也没有。

我签了几张免责声明,母亲最后还是进去检查了,结果是十二指胃溃疡,吹气测试显示,螺旋杆菌严重超标。肠胃科大夫问了一些其他症状,说到母亲有些自言自语,无故生气,刚好她是兼修临床心理病学的,她让我帮母亲填一张测试表,我问母亲答,帮她把结果填上去。测试结果是,母亲有轻度抑郁症。

开了几个疗程的药,年底复查,胃病基本好了,螺旋杆菌也得到了控制,母亲情绪也有好转。

年我结婚,记得母亲忽然精神特别好,好的好像从来没生病过,做事利索麻利,忙里忙出的筹备。旁人开玩笑说:看来你妈妈是心病,看你结婚了高兴。啥病都好了。也有老先生一本正经的说,这是冲喜作用,把你妈妈病冲好了。

年,我和妻子在县城租了房子,生下了女儿,这期间,又筹划着凑首付买房的事情,结婚了还没房子,跑来跑去很不方便,也计划买了房子,接二老进县城住。因为事情比较多,对母亲关心得很少。

妻子修完产假之后,商量请母亲来帮忙,母亲在我们上班时帮忙带带孩子,我和妻子在下班时带孩子,并没有发现母亲有什么异样。

年4月,母亲突然又开始夜里睡不着,心慌甚至发抖,发呆和自言自语的又严重了,父亲说母亲好像是春天的时候总是会发病,还有一点花粉过敏。我赶紧医院复查,胃病有复发迹象,但不严重,抑郁症并没好转还有些恶化。这次专家大夫开的药,除了胃病康复用药,还加了精神类用药。

将母亲送回老家,叮嘱父亲让母亲按时吃药,多宽宽心。姐姐打电话说,母亲接电话总是唉声叹气,精神很差,你离家近,多回去看看。我每个周末都带妻子和孩子回家,母亲却并没有好转,总是说“为什么老了还得这病,为什么老都老了还要拖累家里。”老是发呆,无故生气时,会抓伤自己。我和父亲商量,先药物治疗一段时间再看,如果没有好转再做下一步打算。

4月5日,我和妻子在房地产公司签署购房合同的那一天,合同还没签完,我忽然发现手机上有7个未接来电,因为手机调了静音,刚好没接到,是父亲打的,我心里一沉。

父亲一边痛哭一边说出让我浑身发抖的一句话:你妈妈寻了短见。

走出售楼部,天上忽然下起了雨,打得脸生疼。

那天父亲去集市赶集,让母亲多睡一会儿,回来不见人,屋里屋外找,去地里找,去沟边找,最后在土屋的板楼上找到,一根横木、一根麻绳,半跪在地上。母亲走了,因为病痛和抑郁症,她用自己的方式,选择了与世界和所有人诀别。无法想象,我和父亲都不在家时,她独自一人面对抑郁症的反复心里折磨的痛楚,留恋和悲伤,孤独和绝望。走的时候,父亲不在身边,儿子儿媳孙子不在身边,女儿女婿外孙不在身边。每念此情,心如刀割。如果我能够多一些关心,也许事不致此。

丧礼的那天,那个曾当着母亲面一口喝下二两酒的老态龙钟的大队长到了现场,风烛残年八十多岁的他,脸上分明有几分对旧事的忏悔,更多的可能落寞,他的时代早已故去,故人是敌是友,都陆续凋零感到寂寞。我已经对他没有任何情绪。

丧礼之后几天,父亲的情绪稍微平缓了一点,我请了半个月假在家里陪父亲。父亲说:“一四年你妈妈生病时,夜里睡不着,医院买了一些安眠药,每晚喝半颗,只要夜里睡好了,第二天精神就还好。有一次你母亲睡到十点多还没起床,我赶紧去看,叫了很久才叫醒。她迷迷糊糊地说她不想活了…呜呜…她说她每天心里慌得难受干不了活,也不想拖累家里…她一次喝了一把安眠药…”父亲泣不成声,我听得心里怦怦跳,父亲之前从未提起这个事情。

周末回老家,去母亲坟上,我又读了一遍碑文,忽然想起母亲说过:“做人要诚实,不能弄虚作假,是什么事情就是什么事情。”

仿佛一切都不是真实。

坟两边长了许多鸡冠花,不知道种子从哪里飘来。村里的老先生说,你父亲属鸡,鸡冠花是你父亲的幸运之花。

一阵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很多事情愈加清晰。

我忽然想起奶奶去世时说:我走了,把我孙子的病也带走。

我记得母亲总是说:人要懂得记别人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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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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